虚拟正确
“社会情绪优化系统”自动为我们筛选伴侣、职业乃至人生轨迹,
婚后十年我忽然发现丈夫每晚对我说的“我爱你”竟是由系统代发,
当我愤怒地冲向控制中心要求解释时,
技术员微笑着反问:
“但您这十年确实感到幸福不是吗?
人类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
会议室冰冷的蓝光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像一种顽固的病毒。我扯开紧扣的衬衫第一颗纽扣,金属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一天的精疲力竭锁在外面。玄关感应灯柔和亮起,温度、湿度、光线,一切恰到好处,精确得令人窒息。又是完美的一天,被“社会情绪优化系统”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炖肉温吞的香气,是系统根据健康数据和我的历史偏好调配的食谱。安德烈系着那条略显局促的格子围裙,正背对着我,在流光溢彩的智能灶台前忙碌。他的背影宽厚,动作是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无可挑剔的熟练。
他转过身,脸上是那种十年如一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笑容,眼角细纹的弧度都仿佛经过计算。“回来了?今天稍晚了三分十二秒,交通枢纽III区有微型故障,系统提示延迟。”他的声音温和,裹着家常炖菜的热气,听起来天衣无缝。
我嗯了一声,把公文包扔在悬浮椅上。疲惫像水银,灌满每一寸骨骼缝隙。“系统,系统,又是系统。它怎么不干脆替我把会也开了?”
安德烈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挂进智能衣柜,消毒和熨烫程序无声启动。他的手指修长,曾经,这双手会为我笨拙地扎散掉的马尾,会在深冬握住我冰凉的手塞进他大衣口袋,会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现在,它们只是精准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像执行一段无可挑剔的代码。
“它优化了路线,否则你会更晚。”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点安抚,“洗洗手,汤要好了。”
晚餐席间,勺子偶尔碰触碗壁发出轻响。话题像往常一样,平滑地流过社区新闻、工作日程的微调、系统推荐的下周末短途旅行方案。我们交谈,微笑,甚至因为一个无害的旧笑话笑了笑。一切都对。一切都太对了。像播放一部看了千万遍的电影,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台词,都严丝合缝,精准复刻。
然后,时间到了。
墙上的光影艺术画报逐渐黯淡,切换成助眠的星空模式。安德烈放下水杯,看向我。他的眼神专注,深情,是系统数据库里“丈夫晚间应流露的爱意”的模板。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掌心干燥,温度宜人。
“晚安,吾爱。”他说,声音低沉悦耳,每个音节都落在最动人的频率上。
几乎在同一刻,我的腕带极其轻微地一震,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新消息的预览,来自安德烈的认证ID——
「我爱你。愿你的梦境充满花香。」
两句话,一字不差,同时从他的唇齿间和我的手腕上溢出。
我看着他闭合的嘴唇,又低头看向腕间那行冰冷的发光字。一遍。又一遍。
声音。文字。完全同步。分秒不差。
一个从未有过的、尖锐刺耳的杂音,在我颅腔内轰然炸开。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冷凝,又在下一秒疯狂沸腾。指尖麻得没有知觉。
安德烈毫无所觉,他俯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标准的、程序设定的晚安吻。温度、压力、持续时间,完美。然后他转身走向浴室,哼着系统今日推荐的舒缓小调。
我僵在原地,腕上的屏幕暗了下去。那行字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自己生活里的一个幽灵。我观察,记录,验证。那种同步,每晚如期而至,雷打不动。我试过提前道晚安,试过装睡,试过在那一刻突然打断他。结果总是一样。那条信息,总会精准匹配他的口型,像一个无情的三流双簧表演。
我甚至调出了家庭通讯日志。那些白纸黑字的记录,密密麻麻,充斥着“爱你”、“拥抱”、“想念”,时间戳精确到毫秒,与我们的日常对话严丝合缝。太多了,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座用数据堆砌的、没有温度的坟墓。
我试图回忆,上一次感到他眼神里真有某种炽热的、笨拙的、属于“人”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系统提供的幸福,温水煮青蛙,早已剥夺了我疼痛的能力。
直到我在他的个人终端——他几乎从不离身,但那次洗澡时破天荒忘了带——深处,一个加密层级高得离谱的角落里,摸到一个冰冷的、隐藏的数据接口。用最高权限指令强行突破的瞬间,海量的发送日志奔涌而出。
不止是晚安情话。
还有他对我抱怨工作时的安慰话术模板,在我父亲忌日那天订花的指令记录,甚至包括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结结巴巴告白词的原始数据包——那让我心动了许多年的青涩和紧张,赫然标记着“系统生成:适用性格内向型男性,营造真诚感策略C”。
每一个甜蜜的瞬间,每一次情感的共鸣,每一个支撑我走过低谷的“理解”与“支持”……全都被拆解、量化、预制、发送。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些数据流像银河一样无声闪烁,照亮我绝望的脸。十年婚姻,一场盛大而精确的骗局。我是主角,也是唯一的观众。
控制中心大厦矗立在城市核心,一座剔透的水晶塔,象征着绝对理性和无瑕秩序。我直接刷了最高权限卡,一路冲破所有绿色通行标识,像一颗燃烧的炮弹,射向这座城市的大脑中枢。
厚重的透明隔音门在我面前滑开。里面没有庞大的服务器群,只有一片纯白寂静的空间,一个穿着浅蓝色技术袍的年轻人坐在中央,周围旋转着无数淡蓝色的全息数据流。他闻声抬头,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慈悲的平静。
我的指控,我的愤怒,我的崩溃,像冰水泼烧红的铁,发出嘶鸣,却迅速蒸发在这片绝对的寂静里。我咆哮着,把腕带里截取的证据狠狠砸向他的全息界面——数据穿过光影,漾开一圈涟漪,复归平静。
技术员的微笑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林女士,”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在安抚一个摔跤的孩子,“系统数据显示,您过去十年的婚姻幸福指数稳定维持在9.2以上,远高于自然结合的平均值7.1。您避免了百分之九十三的潜在争执,体验了百分之百的预期浪漫峰值,伴侣匹配度至今仍保持在最优区间。”
他轻轻一点,空中浮现出我灿烂笑着的照片,与安德烈一起的旅行合影,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的监控截图……一幅由数据绘制的“幸福”图卷。
“您看,”他微笑着,语气如同陈述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您的确度过了非常幸福的十年,不是吗?”
他向前微倾,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终于抛出了那个摧毁一切又重建一切的问题——
“人类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
我站着,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彻底的寒冷。那些甜蜜的回忆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旋转,然后纷纷炸裂,露出底下冰冷的数据内核。世界被彻底颠覆,谎言成为唯一的真理,而真理,穿着幸福的华服,微笑着问我难道不满足吗?
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吸不进一丝氧气。那巨大的、荒谬的、碾压一切的现实重重砸下来,把我每一根试图挣扎的骨头都压得粉碎。
是啊,他们安排了一切,他们甚至不用询问,就代发了那句最重要的“我爱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我最深的恐惧,那个让我站在这里却仿佛已彻底坠落深渊的恐惧是——我竟然真的,曾对此感到幸福。
那预定的晚安吻,定时发送的思念,根据算法推送的周年纪念礼物……它们织成一张温暖柔韧的网,我在里面沉溺了整整十年。
控制中心的纯白空间开始扭曲旋转,技术员那张洞悉一切的脸模糊又清晰。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被完美豢养,是这样的感觉。
一如既往,不是吗?
最后于 9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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