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义智

1903年，你出生在东京郊区的一户铁路职工家里。在你出生不久后的某个清晨，邮差将一张红纸丢到你家门前。你的父母看着这张红纸愁眉不展。你看到你母亲躲到你父亲的怀里轻声啜泣，你的父亲轻轻拍了拍你母亲的肩膀，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一个月后，亲了亲你的脸颊，你的父亲收拾行囊出了家门。母亲抱着你追到门外，泪流不止。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看着你爸爸的背影，嘴巴微张，轻声喊出“爸爸”两个字来。这还是你的一次会叫爸爸。

1905年你两岁，你的国家击败了穷凶极恶的露西亚国，夺取了日清战争后本应属于皇国的朝鲜与辽东半岛。在襁褓里的你看着你的祖父放下报纸高呼万岁，拉着隔壁住着的东大学生说这是皇国开化以来第一大胜。你的祖父挤眉弄眼地说和你这种呆在后方的书生不一样，我儿子为了皇国可是上了战场。为了庆祝，祖父给你改名为胜一。

几个月后，出征的男人们陆陆续续的返回，你的父亲却迟迟未归。你的母亲每天急得直跺脚，祖父也不再有心情拉着隔壁学生开玩笑。终于有一天，敲门声响起，陌生人手捧一个木盒来到你家，你母亲看着木盒当场晕倒。家中一片死静。你祖父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倒酒，你看得到他倒酒的手微微颤抖。

1912年你九岁，你的老师在讲台上沉痛地说陛下崩御了。你不懂崩御是什么意思，于是决定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回到家中，你那在附近纺织工厂上班的母亲仍没有回来。你又去询问祖父，然而喝得酩酊大醉的祖父一把推开了你，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你听到他嘴里嘟囔着皇国、七生报国这样的字眼。自从你两岁那年开始你祖父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你早已见怪不怪，躲到一边去看课本。

深夜，你工作了十四个小时的母亲终于回到了家，给你带了点鱼干和米饭。你走上去想问问她今天学到的新词，却发现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她已经睡着。次日清晨，你被关门声吵醒。你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没亮，你母亲却已出了门。你这才想起，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你和你母亲已经有很久没说过话了。

你吃了口昨天的剩饭，换上制服去往学校。路上你一如既往的在附近公园的忠魂碑前站了一下，摸了摸你父亲的名字，那已经掉漆的四个小小汉字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证明他来过的证据。人人都告诉你这慰灵碑是你们家光荣的见证，可你想，比起冰冷的慰灵碑你更想要个活生生的父亲。

1914年你十一岁。两年过去，你已经习惯了大正这个新年号。过去的两年里你从老师间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个国家的头头脑脑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你觉得这和你关系不大。你的祖父因为酗酒被铁道会社开除，你的母亲仍然继续着每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长时间盯着纺织机使得三十出头的她已经微微驼背。你偶然瞥见你母亲的日记本，那上面写着，“我像个活着的尸体。”

某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你听见卖报小童的呼喊。战争似乎又开始了。回到家中，你的祖父握着酒瓶含糊不清的说着“打啊，打倒露西亚，我儿子死了但我还有个孙子。”可你心想，这次的敌国明明是独逸国。

1915年你十二岁，过去的一年里皇军捷报连传，独逸国在东洋的一切殖民地在皇军的打击下不复存在。你的母亲脸上有了笑容，连祖父也难得的清醒了起来。你知道，这不是因为打了胜仗，而是因为家里有钱了。你母亲工作的工厂主破天荒的给你母亲发了两个月工资的奖金，晚饭时听你母亲说东京甚至有一口气拿了十二个月工资奖金的职工。你的祖父也收到了要他复职的邀请，据说他原来的铁道会社已经忙不开了。不仅你家如此，整个东京整个日本尽皆如此。谁都不明白千里之外的欧洲打仗，为什么日本会富起来，但富起来了却是事实。你吃着饭，盘算着自己也要去当个童工。

1918年你十五岁，这几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你找了份送报纸的工作，这样可以既不耽误学业又能赚些钱。你买了几件新衣服，晚上已经常常能吃到肉了。你去年从报纸上看到露西亚国亡了，许多个和幸德秋水一样大逆不道的社会主义者们杀了皇帝全家后建立了新国家。皇国今年组织了大军准备前往露西亚国的西伯利，要教训一下这帮无君无父的赤色分子。你看完了报纸，深深觉得皇国强大起来了。

当晚回家，你的母亲皱着眉头和你说米价暴涨已经买不到米了。你并不在意，反正大不了可以吃肉。8月13日，你怀念着大米的滋味出门上学。途中你突然觉得今天的街面和以往比起来有些喧嚣。你往人群汇集的地方走去，发现大批的民众正聚在一起围殴两百多名警察，你捡起地上的一份报纸，“米骚动”三个黑色大字映入眼帘。

全国都乱了。

在之后的几天里，大量的军警徘徊在路面上，街巷间回荡着被打的半死的平民的哀鸣，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报纸上甚至说山口县有许多平民被军队杀死。你不敢在街面上久待，每日送完了报纸就匆匆回到了家。但你的脑海里第一次产生了疑问，皇军殴打杀害国民是对的么？这个问题将在之后的几十年间里一直围绕着你。

这年年末，大战结束了，曾经耀武扬威的皇军从西伯利撤了回来。你被你的同学拽到港口迎接大军凯旋，却看到每个军人都是灰头土脸的。他们抬着担架鱼贯下船，担架上是或是中枪或是冻伤的伤员。你听到周围的有人在悄声嘀咕，在西伯利的荒野上死伤那么多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也不知道。

1919年你十六岁。皇国再次成了战胜国，极东第一强国已经是名至实归，街头巷尾流传着皇国会成为即将成立的国际联盟的常任理事国的传言。但三月和五月在中国和朝鲜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日运动，你想这些人就是嫉妒，朝鲜人做皇民不好吗？山东难道不是皇国应得的利益么？你甚至想，皇国永远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1920年你十七岁。好日子到头了，因为欧战开始而开始的国内好景气也因为欧战的结束而结束。股价暴落，商品出口额陡降，你母亲工厂过量生产的纺织物纷纷滞销。你的母亲不用每天工作14个小时了，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订单给她做。餐桌上不再有肉，味增汤都淡的没味道。你的祖父再次被会社辞退，老迈的他受不了这份屈辱，在年初自杀了。他死在街道公园附近你父亲的慰灵碑下，冻得僵硬的手指仍在摸着你父亲的名字。几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到家里匆匆做了法事，转眼间你的祖父也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和你父亲当初的那个一模一样。你没有太多的难过，只是你看着皇国成为国际联盟常任理事国的报纸，心想这有什么用啊。

1923年你二十岁。你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你没有长出太高的个子，小时候虽然梦想过要考上东大成为律师，但现实告诉你你得赚钱糊口了。你找了份炼钢厂的工作，每天和稍有疏忽就会杀人的铁水打交道。你常常羡慕又爱慕地看着附近大学的女学生们穿着华丽的袴装，梳着新潮的西洋发型走过街头，但每当她们回头看向你时你只能本能的找个路灯遮掩你满是油污的身体。

某天中午，你一如既往的摆弄着一缸铁水，突然间地动山摇，滚烫的铁水倾洒在你面前不到一厘米的地面上。你没命的朝外跑去，地面和楼体在你背后寸寸崩塌，你逃到街面的一瞬间，偌大的钢铁厂轰然倒塌成了一团废墟。你管不上还在废墟里呻吟的工友了。你拼命地朝你母亲工作的纺织厂跑去，心脏在你弱小的胸膛里跳的像是要爆炸。

果然，那小小的纺织厂成了废墟，废墟下鸦雀无声。你急切的呼唤你母亲的名字，可是一片死寂。你扒开废瓦废砖，可到处都找不到你的母亲。你跌跌撞撞的踏上回家的路，路上许多日本人大喊着朝鲜人造反，大批警察乃至日本平民正挨家挨户的搜捕朝鲜人，你甚至路边见到被枪杀的朝鲜平民。你艰难地躲避着或逃或追的人群，向家的方向前进。终于你来到家门口的路上，但看到一路血迹。你心里咯噔一声，飞奔家门前，看到的是砸断了双腿却仍挣扎着爬到门前的母亲。你猛扑过去，却发现她早就断了气。你嚎啕大哭，可没有用。你的背后，母亲拼命爬回来的家也已成了废墟。

1926年，你二十三岁。你带着你母亲父亲和祖父的骨灰来到了地广人稀的满洲，想要靠锄头维生。满洲马匪横行，为了安全你不可避免的要同在附近守卫满铁的关东军接触。这一天你又被与你相熟的平田军曹拉着作陪，酒过三巡后，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来几个单词，你了一阵恍惚，酒杯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收音机里传来的是大正天皇崩御的消息。

一个时代结束了,你心想。

1936年2月26日，你三十三岁。七年前日本经济再次崩溃，你已经无法靠农活维生。常年和军队打交道的你在平田军曹的帮助下成为了第一师团的一名军人。

过去的几年间，经济持续低迷。在东京驻扎时你看到各种红灯区里多了些年轻的女孩子，你知道那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去东北地区拉练时，你看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下，饿的皮包骨头的农民缓缓跪倒在田野间。你也看到公子们搂着那些红灯区新来的女孩子驾车一骑绝尘，你看到锦帽貂裘的商人下车后随手给了出租车司机你半年收入的小费 ，你看到遛狗的贵妇用你从没吃过的高级牛肉喂她的狗。

穷苦潦倒卖儿卖女的农民，在满洲苦寒之地血战至死的袍泽，端着枪训练到筋疲力尽的你自己。这一切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保卫财阀高官们每天怀抱美人，一掷千金，朱门酒臭的生活。

上野又要春花烂漫，但樱花只为权门势家而开。银座仍会月光清灵，但秋月只为瑶台朱阁而照。

那个雪夜，你拔出长刀。那一刻你想起你死在满洲大地上的父亲，想起瓦砾间血肉模糊的母亲，想起慰灵碑下冻得僵硬的祖父。你流出了眼泪，眼泪在风中凝成了冰。你愤怒，你不甘，你恨啊！你恨那征兵令，你恨那昏暗的纺织厂，你恨那冰凉冷漠的慰灵碑，你恨这凛冬刺骨的寒风！你觉得世道不该这样，穷人不该像狗一样去死，不该为了贵人们能够继续寻欢作乐而像狗一样去死。你要复仇，你要向偷窃国帑的富人复仇，你要向蒙蔽天皇的官僚复仇，你要向这个世道复仇。

你大喊，“拔刀啊！”

你大喊，“尊皇讨奸！”

信号弹缓缓升起，照亮你身后数千士兵的脸。他们头缠白带子，肩上积滿了雪却又眼神坚毅。他们喊出和你一样的口号，皮肤下，你们滚烫的热血仿佛要融化这场淹没东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