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5.10 取萃
六月菊
五月十日
我叫琴,是一个普通人。
也是一名学生,还是一潭过清的水。
我喜欢花,每每被那不可思议的美所吸引,蹲在花面前看,花倒影在我的眸子里,那一刻,就看遍了人间所有春色。
多想有一束自己的花,终于按捺不住,在某个夜色下,阳台上凿了个小方室,撒下一捧土,养了两簇花。
一盆是红豆色的茶花,开得繁盛锦簇,可尘世只留它一年寿命,离开我时,悄悄然不留一声道别。另一盆是枯绿色的老花,虽不惹眼,却年年如初,每到春天,她都如约破土,已伴我五年有余。
昨夜睡了起来,方室里那盆茶花已然谢了青,满土烂红。
好不可惜,我站在她面前长久地哀悼,可最后不舍的意味更浓了。
为了不让负罪在心河里蔓延,我心一横,闭上眼睛,决意扔了花。
直到我把那盆枯死的茶花搬走,要到楼下丢掉,恰巧碰见一个女孩,也从楼道上来。
她身白裙,青青点点的花纹,肌肤似乳,一如我捧在手中的茶花,我不敢直视她,不知她是否在看我。
她就像那泥湖里出水的芙蓉,惹了一身清澈,不敢看她,怕目光碾碎了她的柔弱。
她迎面走来,见我要下楼,在促狭的楼梯间里为我让出一个身子。
默默的一瞥里,蕴藏着千言万语。
我怔了一下,慌张地从她身边走下去。
殊不知那女孩依然望着我,望着我,偷偷捂着嘴笑了。
这个女孩住在顶楼,她和母亲住在一起,顶楼二十一号房。
那是一间出租屋,门道失修,顶楼还渗水,墙皮上泛着一层烦闷的绿,深深浅浅。
虽然家里拮据,但她却干净得出奇。
她拎着一塑料袋的药上楼,看她的样子,大概是刚从医院回来。
刺鼻的消毒水味,一把拖布拖冷了空气,老人坐在走廊椅子上,棉衣穿得很厚。
候诊室外面,站着那个女孩。
门关着,门上挡着一扇毛玻璃,让人看不清藏在里面的悲欢。
母亲不让她进去,她只好站在外面,等母亲出来。
她坐在走廊椅子上,看着保洁阿姨拎着一杆拖布,从洗手间里出来,进去,出来。
门迟钝地推开了,母亲走出来,说不出话,眼睛里盈满了想说的一切。
“妈。”女孩轻声说。
母亲一只手伸去拿护士那里的药,刚碰到药,“妈。”母亲的手像触电一样缩回去。
她回头,身后是孩子担忧的眼睛。
母亲沉默得像一颗饱经油盐的酸菜,伸手把药一瓶一盒地装进塑料袋里。
母亲的处方单上写满了她的绝望,可她却用塑料袋兜住了恐惧,不让孩子触摸。
她拽起孩子的手,就好像再也摸不到了一样,紧紧地攥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医院门口走,女孩边跑边走地跟在后面。
拨开医院门口的帘子,公交车急匆匆地穿过马路的云海。
女孩拿着药上楼。
于是碰到了正下楼的我。
我看见她拎着那袋药,仿佛是千年古画中女神捧着花束,救赎冥河里摆渡的人们。
我下了楼,把茶花安安稳稳地摆在垃圾箱边上。
回头,坐在书房里的背椅上。
几天之前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拜托我一件事,要我必须读。
信塞在门缝下面,我准备拿出来看。
抽开抽屉,里面躺着那封信。
打开看,原来是周的信。
你还不认识周,他是我的笔友,是老木匠的长子,我们在木匠作房里相识。
他在信里向我介绍了他妹妹,梅子。
我印象里,小梅子一向乖巧,还可爱。
他信里,梅子生了大病,虚弱得白了脸。
周的话语像一支蘸满了无奈的烟,教我忍不住叹息。
文末,周想拜托我买一束花,送给刚出院的妹妹,可他不知道什么花既娇艳又不败,于是写信问我。
我看着信,想着柔美恒久的花,却走神,脑海里尽是那个楼道里的女孩,经久不散,像月光般朦胧,又像太阳般亮眼。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花。
六月二日
花手握着药盒,推开门。
啪嗒一声,药盒掉在地上,滚撒了一地。母亲的心跳仪,停了。
她连忙跑到走廊里叫医生,疯了一样跑到护士台前喊。
医生急匆匆冲进去,拽上门,挡她一人站在病房外面。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坐在凳子上哭,眼泪哭尽了,最后归于平静。
昨天去探病,母亲还安稳地躺着,今天,怎么人突然就没了。
细水长流,生死倏忽。
她就是情愿一直醉在梦中,她打心底相信不了这是现实。
坐在病房外面,坐着哭得腿也麻木了,才准备回出租屋,去收拾母亲的东西。
走廊长长,三四个红屏指示灯勾出一条路,它不知要通向何方。
公交车从午夜深处驶来。
她一个人很镇定,选了个僻静座位,公交车最后一排,躲起来,忍住不哭。
身边的男乘客看见泪水,不敢去问。滴落到手机壳上的泪水,好像深秋挥洒的冷雨,不管人间无情。
刹车一猛,红手机滚下膝盖,落地上,翻两圈,屏幕碎八瓣。
可她弯不了腰去捡手机,泪水夺走她的魂魄,就像失了信号的老电视,雪花嘶嘶闪动,酥麻的双手。
又一刹车,嗤的一声。红绿灯口,公交一辆,停在夜路站牌旁。
本来她买了花,衣服兜子里的钱全拿走,买了一朵六月菊给母亲。
母亲最喜欢浓淡交织的软黄。
如今花买好了,转头却人去楼空。
几个乘客和她都是从医院上车。
前面的老头,靠着栏杆,捧着空铁盒,刚给家里老病号吃了饺子。
男人坐在窗边,腿上放着一塑料袋的药,掌心里捏着一张白色小票。窗户上水汽里是他妻子模糊的身影。
他们都等着,等着拼接的播音声念出只关乎他们自己的站名。
到家了。
收拾母亲的衣服,一个人站门外。
她用手拧了拧迟钝发红的眼睛,拨开门纱,低头开锁,钥匙怎么也插不准锁孔。
窗子外头,月光穿厌了惨白色的外衣,扔到窗台上,碎了一地。
碎花般的月色揉在她衣服上,窗台旁边,坐着是她,形单影只。
怎样一种颜色,就是在春水城郊,她同母亲在冬夜看过的那结了厚冰的河床。
他们抬走了母亲,呼吸机丢在床上。夜里被子叠得方正,早就没有了温度。
她紧紧地抱住琴盒,就像把母亲抱在怀中。随后,跪在地上,叭嗒一声打开盒子。
提琴盒里,她顺手插了那枝六月菊。刚剪下,花店里,一束盎然的柔情。
午夜空无他人的房间里,一个人总是很多情愫。
夜晚,就总是会想事情,想很多的事情。
看月光透过玻璃,看它停在窗帘,看着它深入了,搅弄着,柜子上影子由此抽动。
床边是我,看床上的空被窝,有多少眼睛,也在渴望地看着人间。
我闭着眼,闭眼就能看到你,是空的被窝,也能顺着温度感觉你。
我在这里,你仿佛就睡在眼前,我多想叫醒你,但我却怕,却怕你不是睡着,而是长眠。
怕你再也不醒,再不向我道那声晚安。
太安静,能听见一切,听见潮水从西边涌起,太安静,莫过于此时。
幽绿色的窗帘,掩盖住了病房外世间百态,太大的一片人海。
只要一张椅子,一张病床,只要一个孤独的人。
安静地坐着,却好像坠入深海,任由湍急的洋流蹂躏伤口。
猛然,她想到母亲的抢救。
时为微弱的心跳线,黄色,朦胧中打着颤。像是一滴滴泪珠滑落砸在了湖面,坠落,潺潺了一波又一波的情思。
荧绿色的呼吸机,刺耳的蜂鸣。
一张张恐惧的面孔,铁的刀摆在一边,血流不止。
心跳声,呼吸声,猛然张开一身神经。
捏着六月菊,从琴盒里拿走,把它插在晚上,夜晚是病房的花瓶。
拉上琴盒,要走了。
可还不想这么走,还想摸摸你的手。
小时候,我只要抓住妈妈的手,就不会害怕。抓住妈妈的手,流泪时,她总会问。
记得她手掌的温度,就像热水壶的铁身子那样暖,又多了一度是一颗溺爱的心。
那天晚上想了很多,想到未来,想到没有家人的日子,突然很空虚。
肘拄在腿上,手捂着头颅。
平复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要走。
上了公交,回家,却不知道去哪。
六月三日
天刚蒙蒙亮,她醒了,其实一夜也没睡,用力抓着白被子,噎住喉咙不哭。
平复好一阵子,擤坏了一床纸团。
床边没有母亲,只是母亲买的闹钟按时响起,再度击溃了我。
一呵一叹,泪流满面。
整饬了衣容,对镜子擦拭眼角,不让别人看出我的哀伤。
我把六月菊插在闹钟边上的花瓶,于新土里盛开依旧。
一个人开门,没有母亲站在前面,看母亲在包里掏钥匙。
繁琐,磨蹭,笨手笨脚,却让人倍感温柔。
站在楼梯间,向窗外看,街灯都灭了,是一份沉重,压灭了所有的灯。
她走下楼梯,走到楼梯口拐角。
她想到现在已是六月,六月是春天。也许楼外的花园里有小孩在玩闹,在追风捕蝶。
可时序凌晨,只有自己醒着,深夜冷峭,孩子都在母亲被窝里安眠。
想到这儿,听见脚步声。
是房东太太来了。
她拎着裤脚,迈着沉重的大腿,从楼下走上来,拎着一副手包。
仔细看那手包,皮革边已磨破了,即使太太很珍惜地护着它。
她月初来,一定是来收租了。
花看见太太上来,迎面打了一声招呼。太太微笑地看着她,微微点头。
花正弯腰给太太开门,太太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叫住了她。
她用那胖乎乎的手从包里揪出一张手纸,递给花。虽然花刚抹掉眼泪,但眼眶湿红,一眼就看出她刚哭过。
细心的太太也发现了她藏起来的伤心。
“你母亲呢?”太太问。
看花没回应她,她忽然有些迟疑,噤声不语。
“下一个房客要来了吧,太太。”
太太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花还是打开了门,走到卧室最里面,抽屉里有一沓零纸币,却叠得整整齐齐。
她把钱交到太太手上,可太太却接连缩手,推辞不想收。
最后太太拎了包,其余什么都没拿,她轻轻掩上门,把房间留给了花。
可花自知不能一直留在出租屋,母亲走了,这里就是别人的房间。
可她想不出自己能去哪儿,天如此大,路这么远。
不行就睡在大街上,生死托付给来来往往的汽车。
她不能死,纵使她不知如何生存。她想着可以去书店打工,整理书籍可以与书为伴。
楼下有小书馆,双层的书阶映出深深浅浅木色,方寸间见葱茏。
可那里不要新员,三两书女,已经饱足了庭阶门面。
走吧,走到哪里,累了就睡下,也许醒来就是天堂,在那里,她能拥有一个家。
包好母亲的小提琴,收了一包点当盘缠,斜布拎起,挎在肩上,扭开出租屋的门把,一人下楼梯。
家里有客人来,我推开门,正巧看见她下楼的背影,忽然觉得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她,而是一颗孤独却又坚毅的流星,直待一次计日以俟的陨落,或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救赎。
六月五日
本想去楼上拜访那个叫花的女孩,可到了门口,才知道她家已经搬走了。
我鼓起勇气买了一束薰衣草,还用淡紫包裹了那一捆枝桠。
果然,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拿着薰衣草上楼,插到屋里的花瓶,依然想着姑娘,看那薰衣草在阳光的筛影中摇摆,心中也翻腾起隐秘的情绪。
她去哪了,为什么要走呢。
走进书房,书柜间摆着一瓶银莲花。
左右两道书柜,书在春天也困倦,睡在架子上,不愿被我吵醒,翻开。
脑子里永远有她,我不敢相信,我似乎喜欢上了她,我喜欢她,缘于她那恰如其分的缺陷,缘于她微笑时,那细微的不对称。
坐下,书架旁边的立木凳子上。捧着一本花卉解析的书,想着为周的妹妹挑花的任务,一页一页捕猎着花色,却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惊扰到书上花睡眠。
翻来翻去,依旧是首页上的那挺六月菊,让我离不开视线。她不起眼,文静,在风中鞠着躬,它不笑也不哭,却纯粹得动人心魄。看着它,黄色的裙,黑色的霞。
最后于 2021-5-16
被Zackiss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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