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FT 1天前 59

饿

 

我像只寻食的老鼠,推着破三轮车在城里钻营。母亲消失那天清晨,锅里只有半碗见底的米汤,水面晃荡着我和她两张浮肿、模糊的脸。她捏捏我肩胛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饿了吧?妈给你找吃的去。”

 

她再没回来。

 

我熟悉饥饿如同熟悉自己骨节。它潜伏在胃里,是永不熄灭的焦灼火苗。母亲消失后,这火烧得更旺了。我推着吱呀作响的破三轮车,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像碾在我空荡荡的肚肠上。城里每条巷陌都刻着母亲曾带我寻食的足迹——菜场边角菜叶堆,早点铺子倾倒潲水的油腻桶,甚至翻捡垃圾箱时她佝偻如问号的背影。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废纸,扑打在我脸上,像生活扇来的一个又一个耳光。

 

“看见我妈没?”我嘶哑着嗓子,在菜市场浑浊腥膻的空气里逢人便问。卖鱼的老头眼皮都不抬,刀刮鱼鳞的“嚓嚓”声刺耳。肉铺伙计挥舞砍刀,“咚”一声剁在油腻的砧板上,震得案板上的碎肉屑都在跳:“去去去!晦气!谁认得你妈?”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干裂的嘴唇上。我舔了舔唇,尝到一丝咸腥,不知是汗还是泪。

 

唯有巷口修鞋的跛脚老张,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忍,递给我半个冷硬的馒头,硬得像块石头。“你妈……唉,”他叹口气,烟嗓沙哑,“前些日子,好像被那放印子钱的刘麻子堵过。”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黑漆铁门,门楣上挂着褪了色的“刘记”招牌,像一张沉默而贪婪的嘴。

 

我攥着那半块救命的冷馒头,胃里火烧火燎,却一口也咽不下去。母亲最后的背影在眼前晃动,单薄得如同秋风里的一片枯叶,被那扇沉重的黑门吞噬。

 

夜里,我蜷在桥洞下,身下只垫着几张硬纸壳。寒风从水泥桥墩的缝隙里钻进来,刀子般割着皮肤。黑暗浓稠,远处城市的光晕在天际线上浮动着,像一块巨大的、发霉的饼。饥饿这头凶兽在腹中苏醒,啃噬着我的内脏,发出空洞的回响。母亲曾在这里,把我冰冷的手脚裹进她同样单薄的衣襟里,用体温和断断续续的摇篮曲,试图驱散寒冷与饥饿。她哼唱的声音似乎还在风里飘着,微弱而固执。我紧闭双眼,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努力缩回壳里却早已破碎的蜗牛。

 

天刚蒙蒙亮,我拖着僵硬的身体,本能地走向城西那片巨大的垃圾填埋场。腐烂的酸臭气息浓得化不开,无数苍蝇“嗡嗡”地奏着饥饿的合唱。我像最精明的猎手,在垃圾山里翻找着,动作因寒冷和虚弱而笨拙。一个几乎完整的过期鱼罐头,几片干瘪发黄的菜叶子,半块被污水泡得发胀的面包……这些就是战利品。我靠着发臭的水泥墙坐下,狼吞虎咽,胃袋因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痉挛、抽搐。腐烂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我硬生生压下呕吐的欲望。活下去,像母亲教导的那样,活下去。

 

我推着三轮车,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刘麻子那黑漆铁门附近。巷子深处,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麻子剔着牙踱了出来。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星,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那声音像鞭子抽在我空瘪的肚子上。他瞥见我,露出黄牙嗤笑:“小崽子,还找你妈呢?嘿,你那妈,骨头轻得很呐!”他肥硕的手指捻了捻,做了个点钱的姿势,随即摇摇晃晃地走开,留下一个被油腻浸透的背影。我盯着那扇重新关死的黑门,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无望的搜寻持续了不知多少天。一个铅灰色的黄昏,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抽打在脸上生疼。我裹紧单薄的旧衣,推着空车,茫然地晃进一条陌生的小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奇异、又隐隐熟悉的香气——是腌制腊肉的咸香混合着香料和油脂的气味,浓得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进鼻腔。它像一根无形的钩子,猛地钩住了我的脚步。街角一家腌腊铺子门口,人头攒动,生意出奇地好。

 

“老李家的腌肉!绝了!今年这肉,滋味透到骨头缝里了!”有人大声吆喝。

 

“是啊,又香又韧,一点不柴!下酒绝配!”

 

人群的缝隙里,我瞥见了铺子里巨大的木桶。桶里堆叠着暗红色的肉块,油润发亮,散发出那勾魂摄魄的香气。我的胃袋猛烈地收缩,嘴里瞬间溢满唾液。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凝固在桶边一块被拎起的、深色的肉块上。

 

那肉的纹理,细腻得近乎熟悉,像……像母亲颈后那条细细的纹路。

 

然后,我看见了它。

 

一个小小的、廉价的蓝色玻璃发卡,被随意地别在那块腌肉旁边用来扎口的麻绳上。那蓝色,黯淡得像蒙了一层灰,在油腻的肉块和深色麻绳的衬托下,却刺眼得如同寒夜里的鬼火。

 

那是我去年冬天,在垃圾堆里捡了整整三天塑料瓶才换来的。母亲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它廉价的玻璃表面,笑得眼睛弯弯,像两弯新月。她笨拙地把它别在花白的鬓边,对着水洼照了又照,说:“好看,妈戴着真好看。”那个瞬间,她灰暗的脸庞仿佛被点亮了。

 

发卡沾满了腌肉的油脂,凝结的油花覆盖了那点可怜的蓝色,如同覆盖了母亲最后一点体面。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灌回心脏,撞得我耳膜轰鸣。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一股巨大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堵住,噎得我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攒动的人头,油亮的肉块,油腻腻的柜台——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那股浓郁的腌肉香气,不再是勾引食欲的诱惑,它变成了无数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地扼住我的喉咙,拖着我坠入无底的冰窟。我死死盯着那发卡,母亲别着它时羞涩的笑脸在眼前清晰无比,又瞬间被这腌肉桶的油腻黑暗彻底吞噬。

 

“慈母手中肉……”一个破碎、扭曲、完全不像我声音的句子,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轻飘飘地散在喧嚣的空气里,无人听见。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我自己心脏狂跳的巨响。

 

老板油腻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又冷漠的“噼啪”声。他头也不抬,声音像浸透了猪油:“看上哪块了?要多少?”算珠的碰撞声像小锤,一下下敲打在我冻僵的神经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僵直的手臂,指向那个系着蓝色发卡的麻绳疙瘩,指向那堆沉默的暗红。指尖冰凉,抖得不像自己的。

 

老板顺着我的手指瞟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个寻常的标记。“哦,这块啊,连着绳头那块是吧?成!”他动作麻利地扯下那块肉,连带那截粗糙的麻绳和那枚廉价的、沾满油污的蓝色发卡。油腻腻的纸包裹住一切,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腻感,压在我手上。我掏出身上所有的皱巴巴的毛票,那是我翻遍无数垃圾、像蚂蚁搬家一样积攒起来的“巨款”。钱落在油腻的柜台上,轻飘飘的。

 

抱着那个油纸包,我推着空荡荡的三轮车,重新没入铅灰色的城市。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像冰冷的盐粒撒在脸上、手上。纸包里渗出的油脂,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透的肉味,缓慢而固执地浸透我的棉袄前襟,温热黏腻地贴在心口的位置。那点微弱的温热,竟成了这刺骨寒风里唯一的暖源,荒谬又残忍。

 

车轮碾过积雪的路面,留下两道湿漉漉、油汪汪的辙痕,在身后肮脏的雪地里蜿蜒,像两道无法愈合的、无声的泪痕。街道两旁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隐约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和模糊的笑语。食物的香气,晚餐的香气,生活的香气,从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我抱紧怀里的油纸包,那点微弱的、来自深处的温热透过棉絮,微弱地熨帖着心口那片早已冻僵的荒原。城市的霓虹在雪雾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我推着车,朝着没有光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进更深的寒冷和黑暗里。

 

饿。

饿啊。

慕名而来的游客不需要大声喊出导游的名字。
最新回复 (3)
  • 欧派兽 18小时前
    0 2

    换区了,奖励三

    1:管理员给你移区后会显示移到了你之前发帖的区。 2:点击我作为楼主发帖时一楼下的图片签名,可以跳转到站规教程贴。 3:多次水贴水回复会封号哦? 4:不知道回什么的时候就点“里世界专属”,一键随机生成几种回复内容。 5:祝你在里世界玩得愉快!
  • jiaoae 12小时前
    0 3

    咦?啥意思

    这个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
  • FT 12小时前
    0 4
    jiaoae 咦?啥意思

    尝试写点悲剧,用食物承载情感体现外部对人的吞噬

    慕名而来的游客不需要大声喊出导游的名字。
    • ACG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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