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爱她,从始至终。
“看着,妮娜,快去捡回来!”
小女孩蹦跳着,向着宽阔的公园草地丢出橘黄色飞盘,她身边跟着的一只灰白毛发的边牧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她,呼哧呼哧地衔了飞盘送回女孩手中。
“太棒了!妮娜!”
女孩蹲下去揉搓妮娜,让她发出表示舒服的呜呜声。
这个名叫妮娜的边牧是他和她结婚后养的,今天已是妮娜跟他在一起的第七个年头了。
“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埃莲娜,当心着凉。”
他抱着一件颜色亮丽的棉衣在一旁轻声呼唤女孩。
“不要嘛,穿着它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菠萝包。”
女孩快速丢下这句话,转身和妮娜继续玩耍。
虽说是亮黄色,但也不像菠萝包的颜色吧,他想到。
不过与她的相遇确实是在一个阳光明媚,遍地金黄的午后。
“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嘛?”
桌对面的女人问道。
这里是街边的一家咖啡厅,他选这里的原因只是他有这里的会员卡。
“哦,非常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和这温和的午后阳光格外般配。”
“你这么说我可要和这阳光约会去了呦。”
这是他的相亲对象,名叫贝琪,是个外表清纯可人,实则有点小坏心眼的女孩。
“啊?那可就头疼了,中介那边说这次给我介绍了个绝无仅有的好女孩,让我绝对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所以还请原谅我的失言,留在这里继续与我的约会。”
“呵呵,开玩笑的啦,你着急的样子真有意思。”
事实上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哦!妮娜,你可真能干!”
埃莲娜接回飞盘,把脸埋在妮娜脖子的绒毛里,她似乎非常享受这种毛茸茸的感觉。
“好了,埃莲娜,该回家了。”
“不嘛,我还想再玩一会。”
“快六点了,我们定的生日蛋糕就快到了,你还记得吗?”
“哇哦!蛋糕!我们快回去吧!”
埃莲娜的笑容天真烂漫,妮娜吐着长舌头喘气,看起来她被埃莲娜折腾的不轻。
他给妮娜牵上狗绳,和蹦蹦跳跳的埃莲娜往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口正好赶上蛋糕店把埃莲娜的生日蛋糕送来。
“哇!真棒!这一整个蛋糕都属于我吗?”
这是个七寸的水果蛋糕,整体不大却用水果和鲜奶油点缀的恰到好处,他把蛋糕放在桌上,埃莲娜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动口了。
“是的,但在这之前你得先去洗澡。”
他才注意到那件棉衣还在他手上。
“唔……好吧。”
把埃莲娜哄去洗澡后,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墙上的三张照片,那是他和贝琪的,又注意到妮娜乖巧地坐在一旁,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他。
“放心,会有你的份的,好姑娘。”
不到十分钟,埃莲娜就裹着浴巾跑了出来。
“把衣服穿好,埃莲娜,女孩子不能这样到处跑。”
“可我实在非常期待这个蛋糕嘛,而且家里只有爸爸和妮娜,没关系的。”
他好不容易才在一阵呀哈哈的笑声中抓到满地乱跑的埃莲娜,给她套好衣服。
在蛋糕上插六根蜡烛,埃莲娜许过愿望一口气吹灭后,她的六岁生日正式到来。
“呐,爸爸,我能给妮娜也分店蛋糕吗?”
“妮娜有她的生日蛋糕。”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罐高级狗粮,今天也是妮娜的生日,她有资格享用宠物商店里最好的罐头。
妮娜早就在桌边摇着尾巴,翘首以待,见到他打开罐头,没等到他弯下腰就跳起来扒走了罐头。
他没生气,也不会生气,只是摸了摸正狼吞虎咽的她。
“就一点嘛,爸爸,我也想让妮娜尝尝。”
埃莲娜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
“好吧,可别给太多哦,她会吃坏肚子的。”
“好!谢谢爸爸!”
埃莲娜用塑料蛋糕刀划出一块放在盘子里端到妮娜面前。
“尝尝这个吧,妮娜,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鲜奶油。”
妮娜叫了一声,两口吞完蛋糕,满足地舔舔嘴边,再伸出舌头在埃莲娜的脸上舔来舔去。
“不客气。”
照顾完妮娜,女孩回到桌上,把剩下的蛋糕切出一半,端到他面前。
“这是爸爸的份。”
“留着自己吃吧,我的好姑娘。”
“不行,你说过今天一天都听我的。”
埃莲娜嘟起小嘴,把蛋糕塞到他手里。
“好吧,但我吃不了那么多,少切点吧。”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听完这话埃莲娜别过头去,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满。
“呃……那我就心怀感激地吃了它,哦对了,还有你的生日礼物,本来在你吹完蜡烛就该给你的。”
他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与埃莲娜齐高的玩偶熊,毛茸茸的那种。
见到这个,埃莲娜的不快一扫而光,两眼放出金光,将玩偶熊抱在怀里用脸颊来回磨蹭。
“我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吗?”
“当然可以,它是你的。”
“那……我要叫它提比先生。”
“好的,不过现在先把提比先生放到你的卧室,我们吃蛋糕好吗?”
“好!”
吃完蛋糕,他和埃莲娜与妮娜一起看了会儿动画节目,埃莲娜被里面的角色逗得咯咯直笑,这让他也稍稍有点开心的感觉。
之后他按要求抱着埃莲娜到床上,给她读绘本,绘本讲述了恐龙妈妈和小恐龙的故事。
等到快九点钟的时候埃莲娜已经撑不住了,抱着提比先生沉入梦乡,妮娜和她睡在一起,不过是在地上的软垫上。
安顿好埃莲娜,他轻手轻脚来到客厅清理生日会的残局。
他一抬头,又瞧见墙上的三张照片。
“你紧张吗?激动吗?不安吗?感觉无所适从吗?”
贝琪偏头问道。
“我想我都没有,一般来说会那样吗?”
“当然喽,你看看周围不就知道了。”
他与贝琪正处在领取结婚证的长龙里,他左顾右盼,好像没有那个男人像他一样面无表情,不过也不像贝琪讲得那么夸张,多半满脸幸福地与伴侣手牵着手。
“所以你觉得领结婚证这事儿无所谓吗?结婚是没必要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们的终身大事,我丝毫不觉得无所谓或是没必要,这是一种证明,一种契约。”
“那是什么的证明,什么的契约呢?”
“是……爱?”
“对,但不全对。”
“请赐教。”
“是很多很多爱,多到足以淹没世界的爱!”
贝琪搂着他,在他脸上狠狠亲下一口。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这个东西很抽象,不好解释,如果要拿出一个具有普遍价值的答案,那应该是……”
“不不不不,不要那些逻辑文字,我要你的答案。”
“嗯……爱是付出?”
“对,但不全对。”
“那是?”
“爱是心有灵犀,爱是怦然心动,爱是执着等待,爱是永恒不灭,爱是海誓山盟,爱是白头偕老,爱是鸡毛蒜皮,爱是一种习惯,爱是一种投入,爱是一件衣服,爱是一道美食,爱是一个吻,爱是一个拥抱,爱是……”
“没完没了了。”
“所有的都是爱!所有!”
贝琪的笑容天真烂漫。
第二天是周日,他起的比平时晚一点,埃莲娜也不用上学,可以也让她睡个懒觉。
走到厨房,他开始着手准备早餐。
起火,往平底锅里加入一勺橄榄油,放入培根,慢慢让它煎出油,接着打两个鸡蛋,待培根两面煎到有一些酥脆感时将鸡蛋滑入锅内,慢慢煎至鸡蛋底部焦黄,蛋白完全凝固,掌握好火候,让蛋黄保持流质状态,他一直这么做,贝琪爱吃,埃莲娜也一样。
旁边的吐司还没好,趁这个机会他准备再去弄杯热牛奶给埃莲娜。
“埃莲娜,早饭就要好了,现在起床吧。”
她的小卧室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传来懒洋洋的回应,也许她还想多睡会。
他打开冰箱倒一杯牛奶,只见妮娜从卧室那边跑来,冲着他直叫唤。
“怎么了?姑娘?”
妮娜叫了几声,随后跑回了小卧室。
他看了眼吐司机,走向小卧室,埃莲娜还躺在床上,妮娜扒在床边发出可怜巴巴的呜呜声,样子有些不对劲。
埃莲娜小脸通红,艰难地喘气,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发烧了,温度有点高,应该是昨天出去玩着凉了。
这时候该怎么办?
他跑到客厅的橱柜,橱柜最下层有药。
这个,不适用于儿童,这个,有过敏源,这个,过期了……
虽然他丝毫感觉到焦躁之类的情绪,但他知道此时的他显得手足无措。
去医院吧,他心想。
“埃莲娜,我们去医院吧,能走吗?”
“嗯……?”
埃莲娜迷迷糊糊地回应,只能他背着她去了。
出了家门左拐第二个十字路口往右,再走三百米就到了,不远。
他背着埃莲娜,妮娜在前头边跑边叫,像是在给他开路,妮娜在他怀中呢喃着,把脸紧贴在他胸前,似乎做了噩梦,这让他的心有点揪起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不一会儿,到了医院门口,他想起来宠物不能进入医院。
“妮娜,恐怕你不能跟我们进去,回家等好吗?”
妮娜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眼中闪出灵性的光芒,她跑到医院大门边一坐,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
“好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他匆匆赶进医院内部,为埃莲娜求医问药。
二十分钟后,医生给埃莲娜开了点药,安排了点滴,在儿童病房,他握着埃莲娜的小手,看着她气色渐好的睡颜,希望自己多少能有点心疼或是宽慰的感觉。
但是没有,他什么触动都没有。
抬起头,他想起这里也是贝琪分娩的医院。
“高兴吗,你马上就是一个真正的爸爸了。”
“我……很高心。”
他在说谎。
贝琪坐在病床上,轻抚自己的大肚子,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男孩就叫约翰,女孩就叫珍妮。”
贝琪揪了揪他的脸,十分不满。
“怎么能取这么大众的名字,你去街上抓十对男女,里面至少九个约翰九个珍妮。”
“那应该是不至于……”
“不行,听我的,男孩叫菲勒,女孩叫埃莲娜。”
“可以,听你的。”
之后贝琪给他绘声绘色地讲了许多她的未来构想,他听着,默默地记着。
终于,到了临产那一天,他在做好跟医生同等级的医护准备和消毒后被允许进入产房,在生产途中握着孕妇的手给她加油打气,让她知道家人在身边。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呆在产房是否能给贝琪安心。
一开始很顺利,贝琪牵着他的手和他说话分散注意。
“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没有生男孩还是生女孩之间的歧视或者执念。”
“我知道,我只是问你的想法。”
“我……要是是个和你一般漂亮的女孩就好了。”
“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和女儿争宠?”
“怎么会有这种事。”
“嘻嘻,开玩笑的啦。”
在这之后,生产的痛感剧烈袭来,贝琪没有精力和他讲话,五官拧在一起,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他不知道这是否正常,但此时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医生。
不久,情况开始不对劲了,贝琪忍受不住疼痛,敞开喉咙嘶叫,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她死死地握着他的手,手指甲嵌入他的皮肤,渗出鲜血。
他用两只手包裹住她的左手,手上有他们的结婚戒指在闪烁。
“对不起,先生,现在得请你出去了。”
“为什么?”
护士没有回答,他感觉到她的手稍稍松开。
“我爱你。”
这是她用尽全力才挤出的只言片语。
“我……我也……”
“先生!”
他被连拉带拽赶出了产房,他不清楚护士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
半小时,里面还有贝琪的惨叫。
过了十分钟,护士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拿着一张表格,郑重其事地要他填写。
这是一张难产通知书,要求他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这……”
“先生,我知道事出突然,不过我们需要您尽快做出选择。”
他一瞬间呆住了,又在一瞬间回过神,直勾勾地盯着通知单发愣。
“先生,时间紧迫,请您做决定!”
他颤抖着拿起笔,在保大人那一栏签了名。
护士哒哒哒走进去,关上了门。
又过了二十分钟,里面没了贝琪的动静,只有隐隐约约医生和护士的谈话,听不出内容,但很急,很紧张。
最后,当产房的门被推开时,他看见两个医生出来了。
“对不起,”他张开嘴,却被医生打断,“大人的孩子都没保住,请您节哀。”
他杵在原地,一时没能理解医生的话。
“对不起。”
颤抖着,他一步一拐来到贝琪身边,抚摸着她惨白的脸庞,发丝被汗水浸透,散乱不堪,感受着逐渐丧失的温度,那曾如同午后暖阳的温度,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迸发出那么一点点感情,心如绞痛,悲痛欲绝,勃然发怒,泪如雨下,悔恨交加,垂头丧气。
但是没有,他什么情绪都萌生不出来。
“这是一种罕见的情感认知阻碍。”
小时候他的父母带他去检查,当时的医生如此说道。
“他能明白你们的感情,自己却无法感同身受。”
他跪在贝琪的病床边,凝视着她的侧脸。
一周后,他参加了她的葬礼。
一年后,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领养了一个两岁的女孩,取名为埃莲娜。
点滴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下午两点时,埃莲娜的状况有所好转,医生告诉他按时吃药,不出两天就能痊愈,他谢过医生,抱着埃莲娜走出医院。
大门口,妮娜像门神一样一直蹲坐着守护,见他与埃莲娜出来了,在门口急得转圈,直叫唤。
“爸爸,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了。”
“你的病还没好。”
“求你了,爸爸,等我走累了再抱我好吗?”
“……好吧,要是还有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哦。”
“知道了,谢谢爸爸。”
埃莲娜站到地上,步履仍有些摇晃。
“哦,妮娜,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们吗?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
“久等了,妮娜。”
妮娜“汪汪”叫了两声。
“好,我们一起回家。”
于是他牵着埃莲娜的小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埃莲娜一脸惬意地享受太阳的恩惠。
“对了,爸爸,学校还有一项作业要和家人一起完成。”
“是什么呢?”
“画一幅画,主题是我爱我家,爸爸,爱是什么?”
“爱?让我想想……”
他想到了贝琪,想到了妮娜,想到了身边的埃莲娜,好像阳光穿过了胸膛,直照在心上。
“爱是心有灵犀,爱是……”
迎着阳光,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身旁跟着一只狗,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不爱她,但是他爱着她,从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