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莫言

欧派兽 2019-5-21 6007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

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槛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

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

大一点那个嘴里嚷着饿,手伸进伊的衣兜里掏摸着。

小一点那个虽满三周岁了,但步履还不稳,话也说不成句,嘈嘈着跌到伊胸前,用乌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将一只干瘪的乳房叼在嘴里,恶狠狠地吮着。

大一点儿那个名叫福生,在伊的衣兜里一无所获,失望地哭起来。

小一点儿的这个寿生,从伊的乳房里同样一无所获,吐掉那皱裂的乳头,坐在地上,失望地哭起来。

伊心中酸酸的、麻麻的,叹息一声,手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

伊的婆母手拄着一根旧伞柄,弓着腰从里屋走出来。

婆母乱蓬蓬一头白发,紧闭着双眼,用伞柄笃笃地探索着道路,大声地吵着:“你们娘几个,又在偷吃什么?你们吃什么呢?”

伊心中不舒坦,挺起嗓门回道:“婆婆,您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说话恁般无理!有什么好吃的能不给您先吃呢?真正越老越糊涂了。”

婆婆瘪瘪嘴,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伞柄敲打红锈的锅沿,嘴里嚷着:“你们欺负我老,欺负我瞎了眼,把好东西都偷吃了,想把我饿死,这是什么世道哇,老天爷啊,救救我吧,我饿死了……”

伊没有反驳婆母的呼天抢地,伊知道这个瞎眼的老太婆早就神志不清了,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伊鼓起力气骂那两个嚎哭的儿子:

“嚎吧嚎吧,都死了去吧……”

伊骂着,有两滴凉森森的泪水便从干涸的眼窝里渗了出来。  

“娘啊,饿死了呀……”福生拽着伊的衣衫哭叫。

“娘……饿……”寿生抱着伊的脚哭叫。

伊低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瘦得如毛猴一样的儿子,喉咙憋得厉害,头晕得团团旋转,几乎站不住。

伊手扶着门框,擦擦眼,问大一点的福生:“你姐呢,怎么还没回来?”  

伊说完话,走到门外,往胡同里望去,透过几棵剥光了皮的榆树,伊看到有一只很大的盛满野菜的筐子,压着一个弯腰如钩的女孩歪歪斜斜地移过来。

一股细细的暖流在伊心中涌着,快几步迎上去,把着筐鼻儿,把满筐野菜从女儿背上卸下来。

女孩慢慢地展开细细的腰,细细地叫了一声娘。

伊问:“梅生,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家里等着菜下锅?”

女孩撅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伊翻着筐里的野菜,挑剔说:“啊,这是些什么?婆婆丁,野蒿子,这能吃吗?”

伊抓起一把野蒿子放到鼻下嗅嗔,又把野蒿子触到女孩鼻下,不满地说:“你自己闻闻;什么味道?怎么能吃下去?”  

女孩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握着镰刀的手搓眼睛。

伊说:“你还委屈是不?十四岁的东西了,连筐野菜都剜不来家,养你还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剜那些篇蓄、苦菜、马齿苋、灰灰菜吗?你还有脸哭!” 

伊气喘吁吁地说着,还把一根指头戮到女孩的额头上。

女孩哇地一声哭大了,伊怒上来,也哭了,用脚去踢女孩。

女孩捂着脸,只哭,不动。

邻居赵二奶奶出来,劝道:“梅生娘,大晌午头儿?打孩子做什么?”   

伊愤愤地说:“死吧,都死了利索!”嘴里发着狠,眼泪却流了出来。

赵二奶奶劝着:“回去吧,回去吧,梅生是勤快闺女,这不是剜了一大筐吗?”

伊说:“二奶奶,你看她剜了些什么!”

赵二奶奶从筐里抓了一把野蒿子看看,说:“梅生娘,这又是你的不是了,你在磨房里拉了一春磨,不知道田野里的情景。”

“曲曲芽、灰灰菜是比这苦蒿子好吃,可到哪里去剜?满中国都闹饿荒呢,再下去几天,只怕连这野蒿子都吃不上了。”

伊马上明白委屈了女儿,便叹了一口气,搬着筐说:“别哭了,回家吧。”

梅生抽泣着,跟着伊,回到自家院里。  

伊看到梅生扑到水缸边,舀了半瓢水,咕咕嘟往嘴里灌着。

伊想说几句慰藉女儿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

婆婆也摸到院子里来了。

老太婆骂累了,暂时闭住嘴,双手拄着伞柄,仰着脸,对着高悬中天的艳丽太阳,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张金黄色的脸,反射出绿绿的光线来。   

伊将熏人的野蒿放在捶布石上,用一根木棒捶砸着,绿色的汁液沿着白色的石头流下来,苦辣的味道在院子里洋溢着。

女孩喝完水,懂事地对伊说:“娘,你歇一会儿吧,我来砸。”

伊看着女儿干巴巴的小黄脸,想哭,但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伊说:“我砸野菜,你把观音土筛一筛吧。”

梅生答应着,从墙甬路上搬一块灰褐色的观音土,放在甬路中央,用一柄木锤子砸一阵,然后将碎土捧到箩里,来回筛动着,细如粉面的观音土便纷纷扬扬地落在面前了。   

伊让梅生把筛出的细土盛过来,与砸烂的野菜視和在一起,捏成一个个拳大的团子,摆在一块木板上。   

伊与女儿将一木板菜团子抬到屋里,装到锅里。

盖好锅盖后,伊让梅生在锅下烧火,伊便挪到墙角上吐黄水。  

两个男孩盯着灶里跳动的火,像等待什么奇迹出现。

伊吐了一阵黄水,挪回来,见锅沿上已有白汽冒出,便吩咐梅生停了火。

伊揭了锅盖,见那些用奇异原料制成的团子明晃晃的,宛若骡马的粪便,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扑进伊的鼻腔。

伊一家围着锅台,像参拜神物一样,看着锅里的东西。

两个男孩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伊骂退了他们。

伊用筷子插起一个团子,先自己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毒药般的味道在口中散开,腹中的黄水汹涌上来。

伊强忍着不吐,把口中东西和满食道的黄水一起咽下去。

下午,伊感到精神不错,那奇异的食物尽管味道恶劣,但毕竟使空荡荡的胃肠有了沉甸甸的感觉。

胃里沉甸甸的,伊自觉脚下也有了基,不像往日那样,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飞起来似的。

伊说:“吃吧。”

伊与七个女人在两盘大石磨下工作,四个人一盘。

女人们都是小脚,走起路来很艰难,但也正因为这小脚,才没把她们赶到修水库的工地上去。  

负责磨坊的王保管是个残废军人,瘸着一条腿,疤着半个脸,样子很凶。

他看到伊走过来时,从椅子上起来,大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别人都来了,就等你一个哩,你难道不知道工地上急等面粉吃吗?”

伊连忙低着头认错。

伊进到磨坊里,看到与自己同拉一盘石磨的孙家大娘、马家二婶、李家嫂子业已把套绳挂在肩上,伸着脖子发力,使那磨隆隆地转着,灰白的麦粉从石磨的沟槽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宛若枯涩的雪。

伊惭愧得慌慌忙忙地套上肩缚,手把着磨棍乱使出了大力气。

孙家大娘在伊身后轻柔地说:“梅生娘,悠着点劲儿吧,这个干法如何能熬到天黑?”

其余二人也在伊身前身后说了同样意思的话。

伊满心里都是温暖,使出的气力更大了。

孙家大娘笑着说:“梅生娘,午饭吃大鱼大肉了吧,这猛劲儿,小毛驴子一样。”

伊例咧嘴,说:“吃了大鱼大肉?等下辈子了,今晌午,用观音土掺野蒿搓了一锅团子。”

“怎么?”马二梯惊讶地问,“你到底吃了观音土?”  

李大嫂说:“听俺家老人说,那东西吃下去,早晚会把人坠死哩。”

伊幽幽地说;“这样的岁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气。”  

孙大娘劝道:“梅生娘,你才三十几岁的人,可别说这丧气话,咬咬牙,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熬出头了。”

伊不说什么,只是摇头。

李大嫂愤愤不平地说:“我就不信,王大哥那么忠厚的人,还会下狠心把耕牛毒死。”

孙大娘说:“你就闭嘴吧。这年头,屈死的鬼成千上万哩!”

马二婶压低嗓门说:“梅生娘,你太老实了,磨坊里饿死了驴?怨你死心眼儿。”

这时,王保管提着一枝长杆大烟袋,进了磨坊,眼睛凶凶地把这八个拉磨的娘们睃了一遍,说:“各人都小心点,生粮食吞下去难消化哩!”

李大嫂喀嘻笑着,说:“王大哥,你要不放心,何不搬条凳子来坐在这儿?”

王保管说:“八个躁老婆的味儿谁受得了?”

李大嫂又道:“你说俺臊,可俺男人说俺香呢!”

王保管啐了一口,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磨膛里哔哔叭机地脆响着,淸幽幽的香味儿在埔湿、阴暗的磨坊里飘潇着。

伊嗅着豌豆粉的香味儿,肠胃一阵阵痉挛绞痛。

伊咬紧牙关不吭气,但冷汗却把肩背都湿了,伊脖子一抻一抻地走着,宛若一只挣命的鹤。

隆隆的磨声仿佛轻飙飘的云朵,渐渐地远了,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孙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顶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

马家二婶、李家大嫂都偷着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

伊还发现,另盘石磨上的女人们也都在干着同样的事。

张家大嫂又抓起一把豌豆往嘴里掩的时候,对伊使了一个鼓励的靦色;马家二婶也低声在伊身后说:“吃呀,你这傻种!”

豌豆的味道对伊施放着强烈的诱惑,伊的手几次就要伸到磨盘上去,又怯怯地缩回来。

伊知道,同样的事情,孙大娘可以干,马二婶可以干,李大嫂也可以干,惟独自己不能干。

伊的丈夫是富农,前不久,因为毒死社里的耕牛,被送到劳改营里去了,伊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毒死耕牛。

伊想着丈夫被抓时的情景,心里冰凉,马家二婶从背后戳戳伊的腰,伊果断地摇头。

马家二禅说:“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的腹部绞痛起来,很多汗水珠从脸上滚下,起初伊还硬撑着,但终于栽倒了。

伊于昏迷中听到女人们大声地咋呼,并感到身体被抬了起来,伊感到几只女人手正在按摩着自己的肚皮,并听到周围一片叹息声。

伊呕吐了,有一些粘稠的东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减轻了。  

伊擦了一下嘴脸,有气无力地向周围的女人道谢,女人们便又唏嘘。王保管过来,忿忿地说:“干什么?都给我拉磨去。”

马二婶说:“你这个瘸种,一颗心比鹅卵石还要硬。”  

王保管说:“阶级斗争,不硬行吗?”  

马二妹道:“好你个王瘸杂种,俺家可是贫雇农。” 

王保管说:“贫雇农里也出叛徒哩。” 

众婆娘七嘴八舌攻击王保管,他脸涨红着,催促她们拉磨。

婆娘们劝伊回家歇着去,伊摇摇头,硬挺着,回到磨边。

马二婶低声劝道:“梅生娘,这年头,人早就不是人了,没有面子,也没有羞耻,能明抢的明抢,不能明抢的暗倫,守着粮食,不能活活饿死!”

言罢,抓起一把豌豆,硬塞到伊的嘴里去。

伊的心伴抨地狂跳着,环顾左右,见婆娘们都在毫不客气地吃,也就运动牙齿,咀皭起来。

伊听到豌豆被咬破的声音很大,不由地心惊肉跳,但粮食的惊心动魄、牵肠挂肚的味道转瞬间即把恐惧盖住了。

伊终于伸出了手,抓一把豌豆,塞到嘴里。

下工前,磨道里十分昏暗,栖息在梁头上的蝙蝠从窗棂间飞进飞出,捕食着飞虫。

伊的肚皮很胀,但这是幸福的胀,伊看到女人们都在趁着昏暗,将大把的豌豆塞到裤腰里去,伊呆了。

马二婶暗中戳伊,说:“傻种,装呀,你吃饱了,孩子呢?”

伊一横心,抓把豌豆,往裤里一塞,感到那些光滑圆润的豆粒儿,沿着大腿,扑噜噜,直滚下去,聚集在脚脖子之上。

伊又抓了两把,便胆寒了,听到王保管在外吼:“下工了!”

女人们装做没事人儿一样,甩着手,走出磨房。

院子里的光明让伊大吃一惊。

伊感到腿一阵阵发软,心跳如鼓,低着头,不敢迈步。

王保管冷笑着过来,说:“好哇,到底显了形了!”

马二婶护着伊,说:“王瘸,婶子明日给你找个媳妇。”

王保管用烟袋将马二婶隔开,说:“别怪我不客气。”

伊吓傻了,不会说,也不敢动。

王保管把烟袋别在腰里,伸出两只大手,沿着伊的身体往下摸,马二婶说:“瘸腿,你就缺德吧!”

王保管的双手,摸到伊的小腿处,停了一下,站起来,命令道:“解开扎腿带子。”

伊哭着跪下了,嘴里央求着。

女人们还想说什么,王保管火了,说:“臭婆娘们,一群偷食的驴!你们干的事,当我不知道?都把裤腿解开!” 

女人们见势不好,哄一声散开,都拐着小脚,像鸭一样,走得风快。

院里只剩下伊和王保管。

王保管解开伊的扎腿带子,吩咐伊站起来,于是,成百颗碗豆滚到了地上。

王保管说:“你说吧,怎么办?”

伊回到家时,屋子里已是一团漆黑,梅生坐在地上打瞌睡,福生和寿生肌在草窝里睡了。

婆婆在黑暗中嘟哝着,仿佛在念一些神秘的咒语。

梅生问:“娘,是你吗?你怎么才回来?”

伊没有吭声。

梅生过来,換着伊的胳膊,问:“娘,你怎么不说话?”

伊摸摸女儿的脸,说:“梅生,睡去吧。”

梅生道:“锅里还有一些观音土丸子,你吃吧。”

伊说:“娘今日吃饱了。”

梅生歪在草上,睡着了。

伊逐个摸摸孩子,起身出屋,从搶下摘下一根绳子,搭在树杈上,拴了一个套儿。

绳子勒紧伊的脖子时,伊的身体扭动起来。

伊感到极其痛苦,后悔莫及。

绳子断了。

伊解开脖上的绳子,急喘一阵气,哇哇地呕吐起来,天下起了雨,伊进屋睡了。

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呕出来的东西被雨水冲开,潮湿的泥地上,珍珠般散着几十粒胀开的豌豆粒儿。

梅生过来,问:“娘,你找什么?”梅生随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宝贝,大呼着:“豌豆!”

扑跪下去,鸡啄米般把豆粒捡起来。

福生、寿生、婆婆都闻声赶来。

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着眼睛寻找。

婆婆哭着、骂着,扔掉伞柄,趴在地上,双手摸索。

伊叹息着,向磨坊走去。

在磨坊门口,王保管悄悄说:“我准你每天带回去两捧豌豆,但你也要给我。”

伊冷冷地说:“要是我一粒婉豆也不往家带呢?”

王保管说:“那我当然不要你。”

又到了黄昏的时刻,女人们故伎重演,大把地往裤裆里装豌豆。

她们似乎已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伊却把婉豆一把把塞到嘴里,一点也不咀皭,囫囵咽下去,伊感到豌豆粒儿已装到了咽喉,才停止。

王保管早等在门口了。

伊很坦然地走上去,说:“你搜吧!”

王保管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便放她过去了。

伊回到家,找来一只瓦盆,盆里倒了几瓢淸水,又找来一根筷子,低下头,弯下腰,将筷子伸到咽喉深处,用力拨了几拨,一群豌豆粒儿,伴随着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

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孩子和婆母,围着盆抢食。

几天后,伊的技术精进,再也不需要探喉催吐,伊只要跪在瓦盆前,略一低头,粮食便哗啦啦倒出,而且,很多粮食粒儿都是干的,一点儿也未被胃液沾污……

后来,粮食日益缺乏,为防止拉磨的女人倫食,王保管在门口准备了八只碗,一桶水,让每个女人出门必漱口,把漱口水吐至碗里,检查有无粮食碎屑,这一招十分有效地控制了偷食现象,但伊照偷不误,因为伊是囫囵吞食,自然无碎屑。

伊就这样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双手按着地,高耸着尖尖胛骨,大张着嘴巴,哗啦啦,哗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谷子、高粱……

用这种方法,伊使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婆母获得了足够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婆母得享高寿,孩子发育良好。

这是六十年代初期发生在髙密东北乡里一个真实故事,这故事对我的启示是:母亲是伟大的,粮食是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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