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君浩二,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下北泽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王道征途,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后辈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面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被害妄想”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雪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脱。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一九年八月十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二十四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二十四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极道家的体育部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亲爷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homo,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体育部员,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亲爷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体育部员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给我学狗叫,三回啊三回!”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亲爷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三浦先生的陈年流雪簿子,踹了一脚,三浦先生很不高兴。亲爷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体育部员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gaba、daddy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先辈雷普过的,也有给后辈掘过皮炎的,也有被淳平喂雪的,也有追尾了黑色高级车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姐贵,打伊的弟弟,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掘你几下才出气!”伊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面接官赶上前,硬把我拖回野兽邸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地下室,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homo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先辈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擦干净他的皮炎来,用牛子各掘了一掘,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先辈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homo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雷普人,就未必不会雷普我。
你看那姐贵“掘你几下”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牛子,全是硬挺挺的竖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三浦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先辈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雷普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雷普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雷普”!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有皮炎,他们想要雷普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面接官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汉堡肉;这汉堡肉,黑而且软,散着怪味,同那一伙想掘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臭烘烘的不知是肉是雪,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面接官,对先辈说,我闷得慌,想到邸里走走。”面接官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先辈引了一个中年肥豚,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先辈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先辈说,“今天请Daddy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中年肥豚是homo扮的!无非借了看病这名目,看一看皮炎:因这功劳,也分一次皮炎掘。我也不怕;虽然不掘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撅起屁股,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身体养好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掘;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掘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中年肥豚和先辈,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雷普我,沾光一点这勇气。中年肥豚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先辈说道,“赶紧掘(治)罢!”先辈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雷普我的人,便是我的先辈!
雷普人的是我先辈!
我是雷普人的人的后辈!
我自己被人掘了,可仍然是雷普人的人的后辈!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中年肥豚不是homo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掘人的人。他们的祖师王爷做的“大雷普经”上,明明写着皮炎可以雷普;他还能说自己不掘人么?
至于我的先辈,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外国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女而掘”;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先掘后杀”。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homo村佃户来说掘恶人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女而掘”,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掘得。我从前单听他讲外国,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外国的时候,不但牛子还沾着润滑油,而且心里满装着掘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极道家的体育部狗又叫起来了。
gaba似的凶心,奴才的怯弱,极道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喝红茶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先辈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泡下红茶,加致死量,自己仰头喝下;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昏睡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掘几下。
他们是只会掘昏睡人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杰哥”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掘昏睡的人,连极小的皮炎,都慢慢扩张,掘下牛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杰哥”是homo的亲眷,homo是体育部狗的本家。前天极道家的体育部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中年肥豚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先辈,他也有皮炎,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掘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掘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掘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林檎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掘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homo,怎么会掘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掘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掘?!”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homo村现掘;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脱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先辈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gaba、daddy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体育部员,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掘人,又怕被别人雷普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先辈;他立在阳台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先辈,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先辈,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掘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掘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雷普,——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掘人的人比不掘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送了他儿子,给桀纣掘,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掘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掘到阿伟;从阿伟,又一直掘到homo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掘死尸。
“他们要掘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掘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掘我,也会掘你,一伙里面,也会自掘。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先辈,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亲爷翁和他的体育部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掘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掘的;一种是知道不该掘,可是仍然要掘,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先辈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nonke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nonke的名目罩上我。将来掘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称赞他们是KBS。佃户说的大家掘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面接官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掘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掘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面接官赶走了。先辈也不知那里去了。面接官劝我回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昏睡。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掘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先辈;晓得saber姐贵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saber姐贵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掘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先辈掘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先辈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伸出皮炎来,洗干净了请他掘,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主动的掘得,不主动的自然也掘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一一四五一四年来时时吃人的下北泽,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先辈正管着家务,我妹saber姐贵恰恰死了,他未必不趁我昏睡里,暗暗给我掘saber的皮炎。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掘了我妹saber的几次皮炎,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一一四五一四年掘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掘过人的nonke,或者还有?
救救nonke……
一九一九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