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
大多数男人收到的第一束鲜花,是在他葬礼上。
但五十岁的他是一个例外,如果浪漫是一种储蓄,他已成了世上最富有的男人。但他从不因这种富有而欣喜,反而缠入了一种复杂的纠结,被鲜花的藤蔓绊住手脚,越挣扎越要流血。
他当然知道这些紫罗兰是谁插在门上的邮口的,但他不敢知道,每每想到那个艳丽的女人,就像在触碰两性的禁忌,就让他指尖发麻,就是在抚摸紫罗兰粗糙横生的花枝。所幸他妻子也是爱花之人,所以他就有了搪塞的余地,谎称那紫罗兰是为妻子每周订购的赠礼,然后堂而皇之地插在餐桌中央的花瓶。他和妻子坐在桌子两头吃饭,两边隔很远,中间护着这瓶妖艳的紫罗兰,而他却不敢抬头看对坐的妻子,他总感觉自己处在紫罗兰的监视当中,吃得饭也心神不宁。
他在等某个午夜的空静时候,避开所有屋里院外的狗,悄声去见那浓妆淡抹的妩媚。那时候所有的路灯都悬疑地安静,格外注意车里司机看他的眼睛。
悄悄打开灯,他把她弄醒。她听见动静,心里一惊,微微叫了一声,才知是他来了。
她没留意,他见她如玉雕一般冷在那里,就紧紧抱住她,比什么都着急。她出于女人本能地挣扎手脚,又在这种事上变得迟钝。她那样大敞手臂抱坐在他怀里,羊脂色的小腹,羊脂色的腿,她想用毛毯掩住一部分身体,而他不允许。灯光把她皮肤映得昏暗,她看见他强烈的眼神,坚定的眼神,于是她的嘴唇顶在他的下巴,温热了他那片涨潮的春晨,直到他们关了灯。
直到他们关了灯,他在床上安静地躺,她身体惹得被子沙沙响,他听得格外清。她伏上去,伏上去,令他整个世界都震动,响起柔软又坚韧的声音,先是风吹乱整片森林的窸窣声响,后是满山桑树间断蝉鸣的惊觉震颤。在此之后他的一切都蛰伏起来,蛰伏在三尺被窝的隆起又平息。他是尘俗间最羞耻的小偷,别人偷黄金,他偷女人背德的怜悯。
他摸她的手臂,皮肤热得快要皲裂,他贴在她胸口,享受两条生命的重叠。可围城了三小时,只一声号角委靡不振,号角以后是万钟俱寂,天若亮了,偷来的身体没了遮掩,情人就会烦躁着急,那时房间里锅碗瓢盆全在静等他的时机,她听他下一声深重的呼吸,胸口起伏,直到满弓一杆箭,打掉支撑的半块砖,忽然,大片城墙顷刻坍缩,齐作震天的轰鸣,那时候,他和她没有一点声音。
男人开窗抽烟,他平时不抽。今天空气很干,他一阵干咳。他和她提到那株紫罗兰,“我告诉你老婆的,说你喜欢紫罗兰,怎样。”她似乎很得意,像小孩一样炫耀他的秘密沾沾自喜。他听见才明白了,整个人冷了下去,空坐在床沿,弓着身子。新芽记不住雨,衰叶忘不掉霜,他只想抓住幸福的机会,却忘记家中柴米油盐的女人。他想到妻子得知他喜欢紫罗兰,就把花插在邮口。她是如此关心他的点滴,想方设法让他意外地欣喜,他想到她面容的贤惠,想到她对丈夫多少年的温柔,却又看到情人床上令他作呕的凌乱,看到今夜自己身体的肮脏。
他坐在餐桌,对面是妻子,开始无数次的忏悔,眼前这瓶紫罗兰,从来不是他和妻子的隔阂,从来都是婚姻里二人幸福的脐带。他回到家,挂上外衣,轻轻合上门,一切都小心,地上的影子拖着他的歉意。他无声地抱了妻子身体,什么话也不讲,就回屋去,关上门,一个人幽闭。
妻子见他回去,轻声轻脚地摸到邮口,拿走上面别着的紫罗兰,低头,手指梳了一下鬓发,轻轻把花枝掰短,侧过头,将花插在一侧,捋顺耳发,走进房间。她容颜衰老,戴花不似当年。那一夜他们没有一句争执,紫罗兰名正言顺插在床头,她用这样的方式,好像自己是他情人一般依偎在床尾,扮演着找回二人错失已久的鱼水幸福。她结婚四十年来,从未度过一次这样缠绵而燥热的夜晚。
在那以后,在每一个相拥取暖的冬天,他行走在她身边,欣赏她棉衣遮盖通红的面容。他时常有一种情人的错愕,然后无言以对,愧疚吻她干枯的额头。也许再过二十年,他们从厨房走向坟墓,爱情已不是爱情,只是一个老男孩牵着太太的手,散步在雨中或是夜间某一片不知名的雪地,长椅上相拥在一起。也许他们年轻时匆忙的婚姻,招致了年老时爱情的死亡,可半生出走,谁又没有那些爱情枯燥时候。冬天若来了,他们就等满树的雪融进白头,浇灌紫罗兰,开出退让的温柔。
在城市某个夜晚幽暗时候,所有的人都抬头,心想,只要抓住一次幸福的机会就好。
PS: 这篇青年文学没过审,就发里世界好了。另两篇过了暂时没法放出,话说这里可以涩涩的对吧?
把对苦难的诘问,化为觅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