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女玩家

欧派兽 2019-9-23 5203

转自游戏时光


“游戏替我哭了,也替我笑了。”

  晓梦又做噩梦,情景极其熟悉,还是和火有关。

  先是机器爆炸引发了火苗,接着火焰传染了厂房,最后大火把整个工厂压在身下,钢梁咔咔直响。天空变成淡黄色,太阳却是黑的,像老虎的眼睛。俩个男人来到晓梦身边,一黑一白,他们给晓梦套上绳索,冰凉冰凉的。

  “就玩一会儿。”晓梦笑着说。

  每到这时,梦就会断,晓梦擦去脖子上的冷汗,右手在床上、身下找手机。4 点半,和上一次的时间差不多,她想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没放稳,啪的摔在地上。

  “咋还不睡?”

  晓梦没有回答,她知道只要回答,隔壁的父亲会一直问下去。她在黑暗中闭了一会儿眼,然后打开手机,调成静音。游戏是俄罗斯方块,古老的让屏幕都懒得发出太多光亮。

除了俄罗斯方块,上面还有些其他的“方块游戏”

  我和晓梦是中学时的同学,因为那时初中和高中都一体的,再加上大家成年后经常聚餐,所以和她的关系不算太差。但直到很多年后,我到晓梦家吃饭,偶然聊起了一桩梦境和过去的事情,才知道她和游戏之间有着若隐若离的羁绊。

  晓梦在冻干粉针车间的机修组干过很长时间,后来又当上了机务段长,她知道机器不可能爆炸,她了解它们的构造。

  但这些机器有脾气,会功耗激增、莫名发热、运行过载、突然停机……对晓梦来说,这 22 台机器既像孩子也像老人,它们身体娇嫩、性格乖张。而晓梦的工作就是了解它们、维护它们,让他们有所收敛,逐渐正常。

  拿晓梦的话说:“它们好了,我也就好了。”

  这话不是晓梦的原创,是她爸说的。老汉 66 岁了,脖子和脊柱依然挺笔直,没有其他老人的缩水感。只要一提起从前,老汉的话就会变多,他伸出 4 根手指,骄傲地显示着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只是整个手掌颤颤巍巍,晓梦道出原因,喝酒喝的。

  而对于晓梦的噩梦,老汉会稳住颤抖的手掌,努力的表现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梦都是反的,知道不!

  但晓梦总是觉得噩梦在预示着什么,这个“什么”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什么”总会发生:就像玩俄罗斯方块,最终还是个输,就看你能坚持多久,输之前能得多少分。

第一分

  得到第一分的时间,记得是在 1989 年。那时晓梦还是小小梦,经常把繁体的“大會堂”,念成“大食堂”。那时的老汉也不是老汉,是小林。

  小林已经在厂里工作了 5 年,凭着一身力气和技术,娶了媳妇、生了娃娃、安了个家。小林觉得厂子就是他的家,虽然河南才是他的老家。

  那天小小梦生日,小林一下班,就带着小小梦出去玩。小林把出去玩叫成“压马路”,边压边看边玩,父女两都喜欢玩。

  那时的小林几乎月月都是先进生产者,兜里还有点钱。父女两在磁带摊边停下,10 块钱 4 盒的磁带,堆满了钢丝床充当的货架。小林对磁带不感兴趣,却盯着录音机看了好一会儿:敦实的黑色长方形滚着蓝色的边儿,还是双卡的。

  小林指着录音机询问卖不卖?多少钱?磁带贩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小林又走上一步,指着录音机,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这回磁带贩子干脆把头低下,手里摆弄着什么,看都不看小林一眼。

  从一个磁带贩子的眼光看,这完全正确:一个满脸油汗、穿着工厂粗布工服的人,怎么可能买得起录音机?

  怒火在心里乱窜。于是小林一把揪住小贩领子,双手像把老虎钳。小小梦吓坏了,以为老爸要把这人掐死,但此时她却被小贩手中的另一件东西吸引。

  那是最简陋,也是当时最流行的俄罗斯方块机,很是自豪的写着 16 合 1,晓梦之前没有见过,以为是块大屏幕的计算器。

  后来的事情,晓梦记不太清,只记得母亲给录音机配了一块儿雪白带花边的布,还有那个磁带小贩很“义气”的把游戏机当成了赠品。

  晓梦如今成了父亲的接替者,但她不纠人的领子。而是在长年累月的检修、维修、排障、调试的标准程序里,靠着同样一个一再重复的结果 —— “运行正常”挣来的。

  靠着这简单的四个字,晓梦的照片经常被放在“月度先进”的橱窗里,以至于照片有些微微泛黄,在其他崭新照片的衬托之下,有些突兀。

  熟悉她的老工人,会对照片指指点点:恩,这是林师傅的娃么。忘记了晓梦现在也是林师傅,而那个林师傅已经是老林了。

  不熟悉的晓梦的工人,反而经常称她为林师傅,尤其是当她被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召唤来维修;或者一身油污的从机器下爬出的时候,总有人报以埋怨自己的口气说:哦,原来你就是林师傅啊。

  晓梦看得出,那目光里有些许吃惊。她也习惯了,因为整个机修组,除了 1 名内勤之外,就她一个女的。

普通话

  从女性角度来讲,晓梦挺漂亮。尤其是小时候,经常被叔叔阿姨们夸奖。

  但晓梦没有洋洋得意,她明白自己的短处:普通话总是说不好,醋溜式的。这也没什么,许多同学都是河南的,他们的普通话也说不好,但晓梦总觉的应该说好,因为亲爱的胡老师是这么要求的。

  晓梦特别喜欢胡老师,胡老师会让她回答问题、参加歌咏比赛,这些都是晓梦想要的,但就是不太敢主动举手。晓梦隐约觉得,胡老师大概特别喜欢自己,但后来发现,胡老师对其他同学也是这样。

  这倒也没有困扰晓梦太久,因为她那时找到了新的快乐。晓梦把游戏机带到学校让同学们玩耍,她喜欢看见同学们叽叽喳喳的样子,围着她时暖烘烘的气息,即便有同学打喷嚏时,喷了一屏幕的口水。

  快乐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桌上的图案戛然而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晓梦的桌上出现了王八、猪,还有她看不明白的东西,晓梦不知道是谁画的,她也不敢告诉胡老师,她觉得那是打小报告,最被同学不齿的行为。

  于是桌上的图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晓梦留了个心眼,最终发现图画的作者竟然是班长。班长后来带头唱起了歌谣,由本地人歧视河南人的短语组成,她边唱边指着晓梦,像是抓住了一个扒手。

  晓梦觉得浑身发抖,眼睛发干,她以前受过这样委屈,不过都是高年级或者其他班的人。而自己班同学的侮辱,像是闻花香时突然被蜜蜂狠狠蛰了一口,一种不期而至的痛苦。童年时的校园霸凌就是这样,有时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现在厂里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但本地话和河南话,依然是主流。河南话甚至成为了官方语言,谁都能咿咿呀呀的来上两句,因为河南话代表着此人性格直、讲义气、另外脾气有些不好。

  除了父母,晓梦现在几乎不说河南话,哪怕是别人主动攀谈,她也用普通话回应。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二是觉得对方说得太不标准,就像对于游戏的品味,晓梦从不表明自己玩过多少游戏,自己是个“玩家”。

  游戏是平时青年工人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话题紧随“金钱”和“女人”之后。或者说“游戏”、“金钱”、“女人”本来就是三位一体,都是某种价值观的映射。

  晓梦对组队啊、氪金啊、妹子啊等等话题从不插嘴,她说她没兴趣,和自己没关系。除了工人们说得实在太过分了,晓梦才会“压一下”他们,除此之外,她的态度都是不闻不问。

  “我不喜欢玩手机游戏,更讨厌什么「嘤嘤嘤,小哥哥帮帮我」那种人,但有人喜欢把它当乐子,你就不能怼人家。至于我玩什么、喜欢什么,我也懒得去给别人说,因为他们不会喜欢,我跟他们说不着。”

吞食天地2

  晓梦最不愿意说的,是中学时光。因为她觉得自己当时处于混沌的状态,父亲老林也在那时下岗。但一提起下岗,现在的老林就会哈哈大笑:

  “我寻思我和晓梦妈都是年年的先进,就是下岗也只会下一个,结果领导说,都是先进,所以要带好头嘛,你俩都得下岗。你说好玩不。”

  吃下岗散伙饭的时候,老林没哭,不像其他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得拉着厂领导的手,甚至跪下“再争取一下”。老林把桌上的未开的烟酒,统统塞进准备好的编织袋里,当天晚上,就以原价在自由市场全部卖出。

  老林理所当然的走上了贩烟贩酒的道路,不过晓梦妈却没有这么活泛,正能卖卖针头线脑,或者在饭店洗菜洗碗。晓梦对于这段时光,没有特别的印象,她那时迷上了街机,她说她当时讨厌呆在家里,更讨厌呆在学校。

  晓梦那时比较有钱,书包里隔三差五的,会出现“大团结”。那是老林给的,趁着晓梦睡觉时塞进书包的,老林还想和晓梦说说话,但自己醉的太厉害,不醉的时候,晓梦又睡着了。

“大团结”是第三版的 10 块钱人民币

  晓梦说自己的街机水平其实很一般,《吞食天地2》一个币只能见到许诸,《恐龙快打》打不过双刀胖子。她的长处是涉猎比较广泛,出手也大方,玩赌马时的游戏币足有一指头高。那时晓梦的身体扯开了条,眉眼也更加立体,所以街机厅里的半大小子,总爱往她身边凑。

  胆大的主动帮她过关、给她买可乐,胆小的点根烟安慰自己,默默的盯着晓梦看。晓梦的态度是“统统不怀好意”,她拒绝别人的帮助,更不喝别人的饮料。倒是和街机厅老板混熟之后,别人 1 块钱 4 个币,她有 6 个。

《吞食天地2》

  学校就晓梦逃学玩游戏的事情,通知老林和晓梦妈面谈,结果是一次都没来,晓梦只能罚站。班主任有次在电话里,和老林聊了 2 个多小时,各种责备和警告,那天晓梦充分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结果到家还是空无一人。

  “我当时也挺讨厌自己的,其实特别想挨揍。”晓梦很惋惜的说道。

  高中毕业了,晓梦想给老林打工。她不想考大学,她觉得自己考不上,不如早点挣点钱实在。老林却一万个不同意,给晓梦报了厂里的技校,当时晓梦很不明白:厂子都完了,上技校有啥用,毕业之后直接失业?

  但老林一挥手:“厂子完了,技术不会完,技术比啥都有用,懂不!”

ICO

  现在厂里技校生很多,多到仅凭外表,就能看出技校生的身份。他们喜欢染发、喜欢戴首饰、不喜欢说普通话、更不戴眼镜。但晓梦戴眼镜,看图纸看的,有些还是外国机器的图纸,所以还得查询字体更小的字典。

  这种行为在当时的技校,纯属另类,甚至有装逼的嫌疑。她所在的技校鲜有人认真学习,大部分人今后的工作爹妈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混这个大专文凭。学习?有必要吗?

  晓梦没这个实力,老林虽然挣钱了,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没有什么势力。关键晓梦也觉得这样不值,她说当时快要 20 岁了,没有认真做过什么,会是件很遗憾的事情。这股认真的劲头,引起了技校陈老师的注意,他上课跟着晓梦的节奏去讲,好像全班就她一个学生似的。

  除了实践课之外,陈老师还偷偷带着晓梦,去工厂修理较为先进的机器。晓梦开始不敢动,怕给整坏了。“你修不好还修不坏啊?有点儿出息行不行。”陈老师的话,晓梦到现在依然记得。

  那时上课 8 个小时,加上陈老师开的“小灶”,每天将近和机器亲密接触 10 个小时,晓梦选择的放松方法,依然是游戏。她曾选择较近的一家街机厅,发现全变了样,没有了真正的游戏机,只有闹哄哄的跳舞机、娃娃机,一堆堆穿着另类的男女们,脸上肆无忌惮的青春,让晓梦有些不适应。

  晓梦找到原来街机厅老板,老板说他已经改行卖胡辣汤了,因为街机厅年年赔钱,实在坚持不下去。他送给晓梦一台有问题的 PS2,晓梦捣鼓了 2 天之后,竟然可以正常运行。她由此接触了《鬼武者》、《真三国无双》以及《合金装备2》,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ICO》。

《ICO》

  我问:是那个小男孩感动了你?晓梦回答:不,是那个白女孩。

只剩游戏

  晓梦现在称不上女孩,无论年龄还是外形。

  戴眼镜让她显得老气,她试过隐形眼镜,但角膜过敏,只好作罢。晓梦对她的体重讳莫如深,只说比技校的时候足足重了 12 斤。她试过节食,每天只吃红薯、玉米、青菜、麦片粥什么的,但发现上班的时候,头发昏,脚发沉,两天之后就放弃了。

  晓梦上班的时候每天要走将近 2 万步,吃饭的时间经常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压缩到最短,减肥餐根本顶不住她的工作强度,减肥对她是件特别奢侈的事情。但更奢侈的事情,还是爱情。

  晓梦有过一个男朋友,当时是厂里人事处的干事,比她大 4 岁。那时厂里改制,从“厂”变成了“股份有限公司”,随之人事工作改革,从论关系,到择优入取。晓梦不算最优,竞岗时大学生有的是,但她的实践考试得了第一名,让厂领导刮目相看,也引起了男朋友的注意。

  两人的分歧还是工作,男朋友想让晓梦“在车间混2年,有个资历之后就跳出来”,但晓梦觉得在车间最适合自己,她除了修机器、保养机器之外,啥都不会,也对呆在办公室没兴趣。

  1 年之后,这段关系无疾而终,前男朋友结了婚,进入了企管处,经常出现在厂领导的身边,就是肚子越来越大,喝茶的时候,爱往杯子里吐茶叶。

  晓梦的同学和朋友都说“不值”,但晓梦也不太清楚,他们是因为自己选择什么感到不值呢,还是因为自己没选择什么感到不值。但老林觉得无所谓:这厂子算是养活了俺们两代人,值了。

  爱情风波的副作用,是晓梦也交了一手好运。她从机修工、组长,到现在的机务段长,只用了 9 年。但别人要用更久的时间才能求得的职位,没让晓梦感到高兴,她说她反而更加烦恼、经常做噩梦,因为“事情越来越多了,朋友却也越来越少了。”

  一直以来,晓梦发现自己没有“经营”过什么朋友,关系好的,一个手就数的过来。而且现在人家的话题是“你家孩子怎么样怎么样”,晓梦哑然失语。她说去年看望过小学的胡老师,但老太太得了重病,完全糊涂了,根本记不得她;而技校的陈老师早就去南方工作,失去了联系。

  剩下的,就只剩游戏了。

  晓梦几乎买齐了市面上所有的主机,有钱就买全新,没钱就买 2 手。面对这些昔日的朋友,晓梦说没感到兴奋,反而感到失落。真正让她高兴的还是游戏本身,打一盘俄罗斯方块,或者玩一局《超级猴子球》,总是她放松时的第一选择,至于那些大型游戏,她说要攒起来,抽个完整的时间游玩,否则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游戏。

《超级猴子球2》,玩法是操控“猴子球”吃香蕉

  至于“玩家身份”,晓梦一直否认,她觉得自己没上过大学,啥都不懂,不像那些真正的玩家,说得那么专业,写得那么有道理。而对于游戏的态度,晓梦显得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咋说,我只觉得,很多游戏把我想说的都说了,它替我哭了,也替我笑了,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编注:应采访对象要求,晓梦和老林均为化名,图片也都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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