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途秘宝(其一)
坊间有小道传言:“极西北处,霞光漫天。”
那里有座不起眼的小镇,背靠着一条绵延一千六百里的曲折山脉。传说上古时有烛龙战死于此,其身化作大山。然烛龙身虽死,神魂犹在。一呼一吸,产烛阴之气,祸害人间。
凡活物吸入,无不全身溃烂而亡,死状甚惨!偶有沾染未死之人,也全都变得“目不能见,口不能言,耳不能闻,身不能动”,如个硬邦邦顽石扎根地上,是个活雕像,全无救治之法!
久而久之,此地便了无人烟,又被笼罩上了一层半紫半黑的薄雾。
后又经万八千岁,烛阴之气侵蚀范围愈加广泛,百姓苦不堪言。
又听闻人言那薄雾中有着似虎、似鹿、似牛的丑恶怪物,唬的那百万边境民众皆欲入关内躲避。
时年正值涿鹿之战告结,黄帝轩辕一统九州,将天下划分五方。
次年,黄帝轩辕闻烛阴之气肆虐伤民,遂请东皇赴西方。
东皇者,太一也,以无上伟力扼制烛阴之气于烛龙山脉中,又竖高塔震慑西方诸邪后遂返。
数百年后,有一只异人队伍被流放至此,他们环绕高塔在绿野山林间建立村镇,从此隐居度日。
本就是无人问津的荒僻小镇,突然某天的酒馆闲谈,让小镇来了那么几位不速之客。
小镇东南西北各有一条宽阔大道,夹在群山之间,被山雾笼罩,仿若一条通往天上的路。
其中东边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从薄雾中走出个背着剑的长须道人。
他衣衫褴褛,道袍落满灰尘,像是从杂物间里挑出,缝缝补补又是一件新衣。
老道人步伐稳健,黑色的布鞋掠过水潭,碎了那一池清梦,漫天乌雨淅淅沥沥。
镇上红色的涡流旋转不断,下面的小镇却漆黑如墨。
这雨水不知从何处飘来,其中蕴含的灵气最为磅礴,如无穷无尽般。
老道人裹起袖子,剑从地上掠过,一缕细火便在水面上迅速蔓延。
他口中念念有词,那缕火便忽的腾起,犹似仙人执笔,圈地四百里。
一点两点三点焦火从空中砸下,化作三个神态各不相同的道人,皆束发执剑,在那老道的呵斥下分三个方向进了小镇。
他则剑锋一指,引落一道狂雷,在某处破败的墙垛后炸响。
老道人在细雨中喃喃自语:“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块‘石头’。”
那“石头”被炸的四分五裂,却仍然能看出些许模样,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儿,正在拼命逃离此地。
小镇内的天象与外界所看见的不同。
天上是挂着的一轮明月,被云雾遮了半个身子,但细雨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月光照不透镇内的黑色,阵阵清响从街头巷角里传出。是细雨滑落天空时的嚅嗫,是鳞片剐蹭青石板的沙沙作响,点点滴滴,皆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伴着池塘里落水的扑通声,似乎也在昭示着这片久未经染指的土地即将迎来一场濒临毁灭的灾难。
小镇内外的道路都是用青石板一块块铺垫而成,深深地嵌进土里。即使经过了数以万计个日月的风雨后,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这几条街道交错的中心矗立着一口用铁索绑缚的水井,黑色的水流从其中咕噜噜的冒出,如同一条触手攀上井口,贪婪的捕食着空中落下的雨水来不断壮大自身。
可这些“甘甜可口”的美味佳肴刚一进口便发生了意外,微小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将那不知名的家伙炸的四分五裂。
传说每过万年,春夏时节便有蒙蒙细雨连绵三月不息!
而这落下的雨中则蕴含有世间最纯粹的灵气,浩瀚若汪洋大海,沐浴其中便可祛病消灾益寿延年。
可这从天而降的甘霖却并不能被寻常方法吸收炼化,一旦与体内那经过锻打的灵气交汇便会发生排斥。
两股力量互为水相却仍旧你争我斗,沉闷的爆破声连续不断,每次都会给予那妖物重击,将它的身体炸的四分五裂。可下一秒便会迅速愈合,将那些未来得及散去的些许灵气牢牢锁在体内。
依赖这与生俱来的优势,它便不管不顾,大快朵颐起来。
忽然间,细雨中一道金光伴着狂躁的天雷曲折射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剑刃精准砍下了那怪物的“脑袋”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那怪物并没有因此死去,而是透过它那污浊的躯体发出刺耳的尖啸,庞大而臃肿的身体在青石板的道路上不断翻滚,撞倒一堵又一堵高墙摧毁一座又一座屋舍。
那刺耳的尖啸足以震颤每个人的心扉,惊的那地上的天上的水皆发出悲鸣之音,一道音域由此而生,共振之声响天彻地。
这股力量足以撕扯粉碎其中的一切。
风起狂怒,雷声消弭,那柄银剑却燃起了火焰,在音浪中拖拽出狂躁的尾焰。
好似有人挥舞般,剑刃劈开音浪斩向这臃肿的水怪!
小镇中的房屋共有大小一千四百座,以镇内高塔为中心,向四方延展出四条宽阔大道,余下屋舍便如星河漫漫向外旋转排布,竟与天上奔流不息之涡流有着异曲同工之美。
而在这片天幕下,一柄油纸伞从街道的尽头悄然出现。伞面散发出微弱的光来,是那笔绘的皓月高悬于天。不过画的却是十分潦草,像是小孩子的随手涂鸦。
纤瘦的油纸伞遮盖不住那两根长满青苔和岩石的手指,露出的部分只是冰山一角,黑暗中的轮廓清晰可见。
一个庞然大物,如山丘般雄伟。
土石在这位饱经战争洗礼的将军身上生根发芽,仿如披着一层层坚不可摧的“铠甲”,古朴而又厚重。
“将军”迈开沉重的步子,一脚踩上那青石板铺成的路,泥浆便从两块石板间的狭缝中挤出,发出怪异的声音。
庞大的身躯藏身于黑暗,挂在脸上的青铜面具割破黑色的帷幕,静静伫立在油纸伞的上方。面具上的线条毫无规律,组合起来也没有一丝的美感,反而有种凝视深渊般的诡异,让人不觉得头晕目眩。
油纸伞面轻颤,檐角雨珠坠落的弧光里,映着少女翩然跃动的足尖。约莫豆蔻初绽的年岁,素白短衫下摆游动着靛青丝线勾勒的水纹,恍若江南梅雨季里蜿蜒流动的小溪。
灰白短褂与玄色短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细看方知是异域秘料与吴绸经纬相织。捻金走银的针脚在衣褶间若隐若现,分明是巧夺天工的异宝。腕间金铃随步轻摇,红绳穿过铃首的莲花孔,每声脆响都似清泉溅玉,应和着青石板上跳珠般的脚步声。
穿着奇装异服的外乡人,犹如是来自异世界的旅客,在黑暗里烨烨发光。
是她那身衣服上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精美纹饰?还是手腕上的金铃、脖颈上的楔形吊坠?
或是她那双如星河般璀璨流转的眸子?
黑暗里的家伙眼睛勾勾,青石路上的少女自信昂头。
细雨滂沱织就万重帘幕,两道剪影如墨色游鱼隐匿其间。
年长者如苍松挺拔,青年人则曲膝蜷作石像,玄色护额浸透雨水,蛰伏的姿态却透着鹰隼般的锐利。
模糊的雨线骤然收束,远处檐角悬铃的摇晃在他瞳孔深处激起细碎涟漪。
年长者道:“那家伙很危险…如果你只是为了来寻宝的话,劝你还是不要去招惹她们。”
青年人却不以为意:“这镇内没有任何指引,稍微一走便迷了方向。我看那姑娘一路所走并无重复,一定早已参破了这镇内奥秘。”
“所以你想利用她来帮你找到‘天途秘宝’,然后…”年长者眼神狠辣,青年人却连连摇头,苦笑道:“我们只杀人…只夺宝,不杀人。”
年长者抱拳道:“陆公子有大恩于我,但有吩咐,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说,好说。”
陆伯庆捏碎一颗雨珠,年长者便在他眼中看到棵轰然倒下的金色宝树,树身崩碎成二十四块残片落入大海之中。
雨水从两人的脸上滑落,一个怔在了原地,一个呼的站起了身。
陆伯庆望向黑色的雨幕,握紧腰间那烧毁的半块护身符,口中喃喃自语:“我会让你让你骄傲的,父亲…”
细雨蒙蒙的夜里,当他再次看向那轮可笑的明月时,便与那姑娘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
脑海中忽的有那么一阵刺痛,惊的他脊背发凉。便迅速移开了视线,方才的那名女子却在屋外的那片黑暗里驻足,手上的油纸伞正向四周发散出微弱的光来。
姑娘撩拨耳边发髻,斜眼看向风雨中的二人:“别来无恙啊,陆—公—子。”
陆伯庆一惊,问道:“你是谁?我们何时见过?”
姑娘呵呵一笑:“公子真是健忘,明明方才还在脑海中思索如何杀了我,如今怎么又不记得了?”
姑娘看向那名年长者,眼中闪过一丝光来,仿佛已经洞悉了他人的心思,正要再说些什么,便有碎石飞剑迎面而来。
女子却只是象征性的转过了几个身姿,所动不过方寸之地。那千百柄石剑纷纷擦身而过,没入黑暗里劈啪作响,顷刻间成了粉末。
陆伯庆鞋底碾碎瓦片,右腿轻挑,那被“切开”的半块屋顶便陡然而起,好似村社孩童拨弄毽子般轻松。复起一脚,如钢鞭横扫,恶狠狠,化作流星火雨扑面直来。
陆伯庆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就连那姑娘似乎都没来得及反应,可陆伯庆却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看到了些许的厌恶。
黑暗中岩甲铮鸣,火星四溅。
屋檐角挂起的铜铃兀自晃荡,映出陆伯庆铁青的脸。
这攻击在那姑娘的眼中是如此软弱,没入黑暗如落叶飘入大海。
“你父亲说的对,你那有什么天赋可言。”姑娘故意压低嗓音,装出成熟与稳重,就好像是他父亲那久未相逢的老友。“如果不是你,你父亲也许早就当上了家主。‘天煞孤星’,还记得你父亲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闭嘴!”
陆伯庆咬牙切齿,他早就将这些记忆埋在了脑海深处,姑娘却将“他们”一一挖出并公之于众。
她那讥笑的声音在陆伯庆身旁响起,环绕着他不断述说着重复着,直到周围燃起一圈烈焰,全部的景象都化作火海,断壁残垣在烈火之中哀嚎。
有泪眼婆娑的女子从火焰中走出,她身上的伤口多不胜数,惨状之甚让人难以想象究竟遭受了何等非人的折磨。
“母亲…”陆伯庆一时愣神,他年少离家,这些回忆已经折磨了他数十载,如今再次涌上心来。
“庆儿…”那女子勉强挤出一抹惨烈的笑来,仅仅是一个如此细小的动作,她那混杂血污的脸部便如花苞绽放,一朵由血肉组成的盛开的鲜花。
火海里伸出的手掌轻柔压住肩头,而后一柄利剑穿胸而过,剑尖的火焰仍在跳动。
衣着华丽甲胄的男子眼中满是悲凉,他抚摸女子的肩头,似乎在给予她最后苦难中的一点安慰,而后便恶狠狠的瞪向自己那懦弱的子嗣:“若不是你,你母亲又怎会遭受如此恶难!还不快滚!”
一声怒喝,搅动风云天地变,把陆伯庆从那虚幻之中拉回到了现实。
他惊魂未定,一时分不清方才看到的景象是真是假,只见那姑娘仍然站在街道上撑着那柄油纸伞。她手指向陆伯庆的方向,嘴唇微微一动:“砰!”
黑夜猛地颤动起来,罡风骤然而起!这股力量可怕到让人头皮发怵,恐惧已在脚下扎根,让人不能挪动分毫!
房屋阁楼如同薄纸般被顷刻间撕扯得粉碎。
黑黢黢的天空下,一个孤单的身影有些狼狈,运用大量真气方才堪堪护住自身。
风暴里响起了快速奔走的噪声。
“雪走!金岚!”
这开天一击就好像是从黄泉刺出的一剑,锐不可当般击碎那正逐步减弱的风暴。天地间骤然一冷,已是寒风席卷,天地凝霜!
街道间射出寒芒,使那在黑暗里藏身的庞大怪物现出原形。
陆伯庆在空中看的一清二楚,比先前所见要更为骇人。
是金灿灿少女身后的护从,穿着岩石风化的铠甲,好似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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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途秘宝(其二)
屋外细雪纷纷扬扬,屋内竹炭噼啪作响,日头把窗棂上的冰花晒成了水痕,反射出一缕缕的晨光。
夏末时节,细雨绵绵的小镇笼在一股子寒意里。这股寒透彻脊骨,连雨都被冻成了冰雹,经风一吹又化作碎玉状的雪粒子打着旋儿飘落。
这种天气下本应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上一觉,可一双无情大手却将那如雪兔般蜷缩起来的姑娘揪着耳朵提起,“疼疼疼!”她脚尖堪堪点着青砖地,耳尖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银须颤动的老人眉峰紧锁,鼻孔中喷出呼噜噜的热气,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射出金色的光芒:“已卯时三刻了!昨日说好的鸡鸣扎马、辰初练剑,吐纳法要练到日头爬过老槐树!”粗粝的手掌松了力道,把那姑娘随手一丢,“想当年,你爹我北海擒蛟龙、南山打猛虎……"
“得得得!您那裹脚布似的故事我都能倒着背了!”少女揉着发烫的耳垂跳开两步,绣着缠枝莲的软底靴把青砖跺得咚咚响,鼓着气抱怨:“东街的两位妹妹怕是此时才睡下……”
“我薛长风的闺女岂能与那些怂包软蛋比?”
薛长风忽然拔高嗓门,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他解下腰间温着的黄铜酒壶灌了一口,酒气混着白雾喷涌:“我英明一世,你可不能给俺丢脸啊!”
少女别过脸盯着窗棂上蜿蜒的冰花,忽觉掌心被塞进个温热的物什——是父亲常年摩挲的鎏金剑柄。转身时瞥见他黑色劲装下摆结着的霜花,在炉火边正化作细密的水珠。
“……记住了,挥剑不是使蛮力,要用你的腰、用你的胯、用你的肩膀!”苍老的声音撞开门扉,追着风雪灌进姑娘的耳朵。
握紧陪伴了父亲四十年的配剑踏入雪幕,剑柄处寒铁坠子叮咚作响,在茫茫雪色里撞出清脆的颤音。
提剑斩风雪!
腰胯合一,就好似有千万斤的气力,破开的刹那便有一杆枪迎面刺来。
她好似早早便知,提前收了剑,脚一转侧过身子,将军的拳便从额前掠过,顶着那枪锋把这来势迅猛的攻击正面击碎。
姑娘不曾得闲,左脚后撤身一转,反手提剑上斩青天,抵住那柄从天而降的七尺大刀!
刀剑交锋只一合,却被震得手臂发麻。
那年长者见此便趁胜追击,重压而下,姑娘便顺势丢了剑,使个潜身遁形的法术。
嘭的一声,化作一阵青烟。
年长者不依不饶,横砍一刀,又复斩一击,却全部落空。
霎时只觉面前有狂风凌冽,急横刀格挡,顿时只感觉天旋地转,伴着那阵风一股脑飞出数百米远近。
“呼,真是个蛮子,力气也忒大了点。”姑娘从那阵青烟里走出,揉捏着酸痛的手腕,随意嘱咐道:“将军,悠着点,他又来了。”
将军重步向前,姑娘提剑慢走。
只听呜的一声呼啸,一支箭沿着方才风的轨迹笔直射来。
这一箭疲疲软软,将军甚至不屑于去挡。然后侧边又有一箭射来,另一侧也伴随一箭,后面射来的箭显然气力更足。
将军便也摆出架势,四只手作擒拿状。
无论角度多么刁钻、再如何快速,将军都能在第一时间从空中拦截,然后折断。
他身后的姑娘边走边说:“我爹说大丈夫志在天下四方,扬名立万!可我是个姑娘……陆公子,我想你们应该都曾想过有名扬天下的那天吧?”
姑娘拥抱苍天,却只有细雪飘落。寒风萧瑟,她有些得意的笑道:“别急着跑啊,偌,你们要的扬名天下就在那里…”
她指向身后,不怀好意的笑:“击败他!就能名垂青史、天下扬名了!哦对,你们现在是做不到这件事的,嘻嘻。”姑娘捂住嘴故作惊讶,又说:“还是趁早离去,免得丢了性命,做不了扬名立万的美梦。”
话音刚落,一阵灼热的风便从身后冲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彻而起。
焰火腾起,无数爆矢在将军的身上接连炸开。
“好家伙!我一时不察,你还真想扬名立万啊!”
这种专门用来狩猎大型邪魔或攻坚战才会使用的军队武器竟被他带到了这里。
因为普通的箭矢完全无法破防,年长者便寄希望于这种装填有大量火药的特殊箭矢。
一支支箭无虚发,刺入火焰中炸开而形成更盛的火焰。不一会,将军便被火焰完全包裹,烈焰烧灼而噼啪炸响。
这种连续的高破坏性攻击确实给将军造成了伤害,虽然如浮萍飘入大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却让将军那沉寂不知多久的灵魂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风雪在空中摆动成巨大的爪子,像是苍龙随风舞动,下一刻便被热浪融化成一股股水汽扑上了脸庞。
那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别的力量,和刚进入小镇时那在黑暗里盯着自己的家伙一样,如同巨龙张开爪牙,在脑海中按下掌印。
那姑娘感觉有什么声音在牵扯着自己的思绪,把她引领回到了那日风雷大作的夜晚。
因贪玩而迷失了方向,哭哭啼啼的孩子在深山密林中胡乱摸索。
轰隆隆的雷炸响在天空,冷飕飕的风呼啸在山林。
孩子三步两步跌倒,爬起来故作坚强。眼里泪水打转,口里却是无声。
天上乌云蔽日雷声滚滚,地上乱木横生阴风阵阵。
她挨着走进一处小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见一缕金光万丈,一眼清泉映碧月,一支枯木独行舟。
呜呜风响,将孩子的目光带向远方。
一棵大树矗立中心,远见若华天之盖金光闪耀,近看则包罗万象独成一方小世界。
有一金色巨龙从树中现身,开口直言道:“自涿鹿之战告结,此地已数万年不曾有人到访。吾每日思考,终悟得宇宙真谛,只苦于无人分享。今日幸得小友到访,相见即是有缘,吾便赐小友无上大智慧,可通晓万物神思。”
小女孩被眼前一幕惊的合不上嘴巴,她痴痴的望着华盖之下。成千上万种奇珍异兽共同栖息于此,它们一同望向那孩子。在目光相交的瞬间,无数思绪便一股脑的全部涌了进来,只撑得她头痛欲裂,几要爆开一般!
那姑娘痛的龇牙咧嘴,血从眼窝眉心流出,她手扶额头怒目而视,咬牙切齿的说:“好你个陆伯庆!竟敢用我的方法来对付我?你以为调出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就能让我崩溃了吗?我可没你这般脆弱!”
姑娘虽然看透了他的一切,却依然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给遮蔽了一些信息。她不知道的是,这位世家公子却没有这般本事,
陆伯庆从那迷梦之中醒来后第一时间作出反击。
只见他运气凝神腾空而起,天空瞬间黯淡轰隆作响,引五雷为剑,急急刺去!
那年长者手里的爆矢不知从哪里顺来,仿佛无穷尽般接连不断。
爆炸燃起的火焰遮天蔽日,视野被完全的挡住了。
将军在这种狂轰滥炸下也并无大碍,只是丢了方位如同瞎子,因此才需要她那位小小的主人来充当指路明灯。
而那姑娘却被方才的幻象所扰,被那巨龙所授的无穷尽的浩瀚知识淹没。即使已经如数年前那般及时封存住了一部分,仍旧是头痛欲裂,好似有什么东西要敲碎皮骨而后钻出来一般。
滋啦啦的剑已将至,姑娘却不为所动。
那五柄剑雷光躁动,来势汹汹,直到没入火中交缠腾飞,再不能前进半步。
将军的身形已然不见,只留下火焰在空中燃烧出的轮廓。
那年长者手里的爆矢还未射出便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掀到在地,而后出现的便是那无比巨大的黑暗,以及扑面而来的热浪。
爆矢将那巨人身上的铠甲剥落,露出火焰烧灼的新鲜痕迹。
他的皮肤漆黑如墨,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被焰火熏黑。
庞大的身躯如山岭一般,粗壮的肌肉棱角分明,好似生铁锻打!
他高举拳头猛然砸下,那年长者想趁势拉开距离,便往侧边飞身躲去。
这些动作仿佛已被看穿,早早等待于此的是将军那健硕有力的鞭腿。
这一击结结实实的踢在了年长者身上,猛烈得让人难以置信,就连那一条直线上的黑暗景色都避之犹恐不及!
“咳……!”
肉眼可见的一道白光冲射而出,路径上的一切几乎都被这道白光带走,连黑暗都没有留下,只剩下惨烈的白。
陆伯庆带着惊恐的神色愣在了半空,雷声轰隆作响。
“怎么可能!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那姑娘佝偻着身子,血从她身上渗出,从每个毛孔里滴下,没入地上那红色的积雪里。
黑色的夜空下,雪白的街道里响彻着她那近似癫狂的大笑。
姑娘脚下的地面如蛛网般裂开。她双拳紧握,雪亮的指甲便扎进了肉里。她牙关紧咬,早已崩碎了几颗雪白明亮的牙齿,留下满口的血色。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发出,颤抖着、癫狂着。
血气冲昏了她的头脑,无穷尽的知识无时无刻不在被她想起然后遗忘。
那金色巨龙的行为绝非善举,姑娘也非泛泛之辈。若换作常人,在那无穷尽的知识涌入的瞬间,恐怕脑袋就会瞬间被无形的知识海给撑炸。
龙的体质绝非凡人可比,在那金色巨龙参悟宇宙真谛的瞬间,祂就明白了一切。
那时起,金色巨龙就变得非常古怪,祂不再与族群交谈,反而钻入小洞天,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一个时机。
数以万年后,那巨龙日夜等待的人儿终于出现,但这大智慧绝非凡人的体质可以承担。
若是这命途之中的承载者如此孱弱不堪,巨龙便会发起某种转变。
所幸姑娘成功扛住了这一切,在那命途中取得了一席地位。
她本不应在短时间内再次使用神通,但二者的攻击愈发的狠戾,姑娘不得已再次勘破一切。
将军的攻击迅速且精准,一切行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姑娘啐出一口血水,剑沾了火,她便挥起来斩裂了那些惊雷。
陆伯庆及时回神,手一挥,又掷出七柄雷枪。
将军则箭步回旋,一拳击出,疾风如离弦之箭呼啦啦直冲而上,雷枪触之及碎。
一柄旋转的飞刃从那片惨白的景色里勾勒出数道弧线,好似催命的鬼差,贴着那姑娘的耳边旋过。
雷与风交错着在她身后炸响,她则提着剑,一手捂住血流如注的额头,叮叮当当的全然不顾。
陆伯庆大吃一惊,看向那姑娘血红的眼睛时只觉得脊背发凉,好似有一柄利剑悬在头上。
但当镇内的风儿一吹,便听到有声音在耳畔呢喃;
“看啊,那人早已疲惫不堪、血流如注,已经奄奄一息了。拿起你的剑,唤出你的雷,只需轻轻一碰便能将她的心脏刺穿…扑通扑通跳着的鲜红心脏…”
陆伯庆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不是简单的读心,她甚至能看到未来。”
“她已不可见……”
陆伯庆声音有些发颤:“那股力量简直超越了常理!一个不要命的疯子,我可不想死在这。”
“……”
那姑娘娇小的身躯突然变的高耸入云了起来,眼中喷出了火。牙如利剑,口若悬河,恶狠狠的朱红面孔往下滴着豆大的黑血,淅淅沥沥如下雨一般。
她双手举剑,寒铁坠子叮咚作响,着头猛劈而下。
恐惧从陆伯庆脚底升到天灵,他惊慌失措,彻底乱了阵脚,急忙大声喊到:“快动手啊!”
姑娘脑中嗡嗡作响,痛苦从脸上跳出。
这股刺痛感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只是稍一施展神通,血便从身上喷出。尽管如此,她却依旧能清楚察觉到陆伯庆的恐惧。
和她看到的一样,这个世家公子只需稍微施加一些压力其心里防线就会崩溃。
血又从她的脸上流出,遮住了眼眸,让那白净的人儿彻底变成了一个“血人”。
姑娘在陆伯庆崩溃的瞬间便看到了数以百计个可能发生的未来。
年长者将自己的想法隐藏的十分巧妙。
但在金色巨龙知识的灌输下,姑娘思考的速度早已是普通人的十倍以上。
不仅能读取他人的心思过往,甚至能短暂推演未来的走向,但在脑部受损的此时,便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她看到有无数的剑影刀光、无数的招,以及无数的变数。
浑黑的天幕下皆是攻势。
那些天幕下的剑影刀光在接近的瞬间便烟消云散,直到一柄剑在这诸多的剑影护卫下刺了进来。
那年长者以身作剑,趁着这大好时机!
“真是大道化简!”
那姑娘突然说出话来,年长者顿感不妙,他发现自己的招式已被看穿,便不顾真气反噬,迅速变招。
体内真气得到毫无保留的绝对释放,已使用过无数次的绝技,那在北疆风雪里磨练出的绝技。
即使在面对数以万计的兽潮,依然能准确无误的将剑送入兽王的喉咙。
年长者相信,接下来就是一剑封喉的时刻!
这一剑非常快,快到连使剑的人都没有感觉。
如好像是刺入了无尽的黑暗里,没有得到一丝的回响,只剩下身上的莫大痛楚。
起初他以为是崂山秘药的副作用,可那感觉却像有什么压在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压的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不知什么时候,那年长者的周围就被黑暗吞噬的一干二净,并迫使他跪下、趴下,直至嵌进地里。
轰!!
将军的攻击蛮横、暴力,激起千层气浪直击霄汉,将乌云击碎换来百里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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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途秘宝(其三)
“力量会滋生起恶念。”
这是所有修行者最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而作为普天之下仅有的十二位大天师之一,那位上清山的黄龙天师杜胜更是对这一观点深信不疑。
他有着天子敕令、圣人亲笔,担着肃清海内妖邪、维护天下稳定的重任。
大天师自修道起便日夜被邪祟所扰,若非大天师心性坚定以及秉持师祖教诲,恐怕早已成为了力量的玩物、邪祟中的一员。
此刻,他立于屋顶,那宝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召唤,忽地从墙壁中飞出,划破长空,稳稳落入他的掌心。剑锋寒光凛冽,杜胜手腕一抖,剑已归鞘,但他的却依旧紧握着剑柄,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下方那团仍在蠕动的怪物。
“有如此不灭之能,还妄图索取天宝,贪得无厌。”
那水怪扭动着臃肿的身躯,从里面发出刺耳的锐响,仿佛是在对大天师这种做法发起反抗。
即使了解到自己与这位大天师之间那宛若天堑般的差距后,依旧没能压住他那修行所带来的傲气。
这普天下,各种灵宝神器自是有能者得之。这种思维似乎早已在各路修行者们的心里牢牢扎根。
但杜胜,这位上清山的大天师却认为这不过是那些被心中贪欲所驱使之人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
力量若是落入心思不纯的歹人手里便是祸端!势必会危害四方,荼毒生灵,这便是动乱的源头!
所以天子轩辕才会将一切力量都尽可能的握在朝廷手里,包括这些流落于世的各种灵宝神器。
大天师揣摩天子的心思,认为这便是天子的想法。
自成道以来,游历世间已有五十余载,不知挫败了多少心怀不轨之人的阴谋。
而对于那些不满足于自身力量而过分贪求的家伙,大天师也从来不会手软。
那妖怪似乎早已有所耳闻,身体上的动作瞬间就取缔了脑海中的想法,无数冰锥如暴雨般激射而出,直逼杜胜。然而,杜胜神色淡然,剑锋燃起熊熊烈焰,随手一挥,便将这些攻击尽数化解。
与此同时,那从天上来的水掉进地里,却瞬间化作无数把锋利的水刃,从杜胜脚下的屋舍中破土而出。
红砖绿瓦如豆腐般被轻易切开,连那些燃烧着的火焰也被细密的水刃切割成碎片。
火焰中,杜胜的身影如青烟般飘忽不定,随即便被一道水流贯穿。然而,那水怪的攻势还未完全展开,一柄利剑就已悄无声息地横切而过,将其身躯一分为二。
那剑穿了身子,后被道人握住剑柄,他只是将剑一挥,一条烈焰长河便从地下掀起,熊熊燃烧的火焰便迅速包围。
“人生苦短,不如早死往生!”杜胜的声音冰冷无情,穿透火海。白色的光芒从火焰中迸发,随着火势愈盛,光芒愈发刺眼。
浑浊的水滴从火中飞溅而出,落地后竟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水人,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很快便隐匿于雨水中,滑入石缝间企图逃离这个修罗之地。
只听一声震响,火圈中爆发出了强大的冲击力,瞬间截断了那些小个子的去路。杜胜再挥一剑,剑锋所至,竟将那些四散的水滴强行扯回,重新凝聚成了一个扭曲的怪物——那是由无数激流交织而成的江河湖海之灵。
这些由自然物质所衍生出的灵骸生来便具有着某项权能,但随着万物生长,自然之母洒下的养料便会越来越少。
而这时,这些灵骸便会互相吞噬、啃咬,直到数月乃至数年以后,便会诞生出一个拥有着独立自主意识的个体,也便是人类口中的一种妖怪。
这时它所拥有的权能便会到达顶点,何时何地,只需一个念头,那些物质便会随动。
一道激流便在此时喷射而出,划过了大天师的眉角,几滴鲜血就此落地。
那怪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他庆幸于自己的机敏与强大,就连这凡世仅有的十二位大天师之一都暂且拿自己“无能为力”。
“天师”这个尊号乃是天子轩辕亲赐敕封,其鎏金御匾更是由天子亲执朱笔题写,悬于云顶金殿之上。
九州十地,五方天下,唯有证得大道至境的修行者与德被苍生的圣贤,方能得到天子轩辕赐下的这道天地敕令。彼等受封大天师者,早在天子敕封之前,其圣德便已在红尘中铸就煌煌功业。蒙受其恩泽的百姓更是自发为其筑起祠庙金身,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使其与九天仙真共享人间香火祀奉。
诸天师肩负“靖世伏妖”之天命,以甲子轮回为序,十二天师轮值镇守。
值此当下,正是黄龙天师杜胜奉天子敕令,代天巡狩五方。其驾云车、御风雷,行云布雨泽被黎庶;执天剑、持法印,降妖伏魔涤荡乾坤。
大天师与其他生灵间有着宛如鸿沟天堑般的差距,可如今在那妖物眼中看来,这些天师却也并非那么的遥不可及。
杜胜指腹掠过眉间血痕,凝视指尖殷红忽而低笑。
那笑声似霜雪碾过琉璃,寒彻肌骨。
九道赤炎便应声破云,撕碎雨帘。
月华如银瀑倾注长街,暗影中蠢动的水珠骤然蒸腾,发出婴啼般的凄厉尖啸。
那妖物扭曲的躯体与天师额上的血痕同时消弭于灼浪之中。
“你这个孽畜!”杜胜怒目如炬,暴戾情绪竟凝成实质罡风。
那水妖见势不妙,将身一抖化作万点银珠四散而逃,却见那天师足踏奇门,缩地成寸间已将其尽数收拢掌心。
那妖物惊魂未定之时,大天师的剑便已从天上斩下,万顷白光都在同一时刻斩中,从那流动的躯体中齐齐穿过,好似灼烈的炎阳,滋滋的冒出白色的水汽。
剑光如白虹贯日,寂静的夜晚便刹那间聒噪了起来,成块成块的水就从天上砸了下来。
当那妖物意识到逃脱已成幻梦时,他的攻击便再次袭来。这次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似乎得到了提升,自己对这些久远而古老的物质的掌控变得更为细腻。
也许只是错觉,或者自己本来就是如此的强悍!
水无常形,却是比刀子还要锋利。
大天师二指一转,先前那万顷白光便齐刷刷而来,将那些刀刃撞得粉碎,飞向天空化作了瓢泼细雨引起一片蒙蒙水雾。
那妖物洋洋得意,大天师怒火涛涛。
以剑引天雷,直贯苍穹,从九天之上落下!
刹那间,镇内金光大盛,洞穿一切,平等的照射在所有生物身上。接着那满天暴雨骤然逆卷苍穹,万千雨滴化作湛蓝蛟龙直冲雷劫。
两股洪荒伟力当空相撞,迸发的光焰将整座古镇映如白昼。
那妖物趁此搅动起风雨,红砖绿瓦,古朴而老旧的街道被尽数切碎,都被搅进了这场仿佛永远都不会止歇的风暴里去。
就连大天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所推离了几步。但他即刻反手持剑,口中念念有词,狂风便随其动作而走,激流亦顺其剑指而去。
那躁狂的风暴被轻而易举的操控,无数的攻击又从暴风中激射而出,刺穿了那薄薄如水雾的躯体却不能留下任何伤害。
这便是水的特质,是那妖物与大天师抗衡的唯一手段。
但这些天生便自大的家伙却不敢在此时过分依赖自己那与生俱来的能力,稍有不慎便将直面死亡。
大天师那无名的愤怒随风暴而来,虚无的火焰化作无法逾越的屏障。
火势愈来愈大就连天上的雨水都被烧尽,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火焰随着狂风肆虐。
烈火从地下钻出,蔓延整条街道,无处可逃。
哀嚎声遍地四起,无数孤魂野鬼在大天师的怒火中灰飞烟灭,犹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风暴中那靖世伏妖的大天师屹立不倒,反观那妖物却十分狼狈,扭曲的形体已看不出样子,被支离破碎的水勉强维系。
“世间生灵一旦盲目追求起了力量便会迷失自我,心中就滋生起了恶念,罪孽便也由此而来了。”大天师的话在风中回荡,清晰的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但人们大多是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而那妖物则在心中暗自咒骂,尽管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无法从那位黄龙天师的手中夺走一丝的风雨,浇灭不了这无名的忿怒之火。
他只感到自己与江河的感应被大天师生生截断,这股子伟力竟比那古老的自然母亲恩惠都要可怕。
剑鸣好似龙吟。
那妖物在这股子威压下施展不出分毫术法,身上那些被剑刃划伤的地方竟也无法愈合!
急急如有致命之危,那妖物却似与另一种力量产生了共鸣…不,是那股无量伟力擅自与所有的生物链接了起来。
杜胜道袍猎猎立于风暴中心,看着那妖物被斩裂洞穿的躯壳逐渐愈合,借这突来的不朽奇力重塑了形骸。
“这股气息…是那天途秘宝?哼,倒让你这孽畜先得了几分造化。”
剑锋轻转间地脉轰鸣,这邪魔也借着那新塑的躯壳,嘶吼着催动起滔天巨浪。但却只见杜胜剑尖轻点虚空,百丈怒涛竟如驯兽般分道而行。
当那蕴含着最古老意志的自然气息降临时,那邪魔就此转悲为喜,癫狂大笑:“看见了吗!这才是天地至理!”
他周身泛起了神圣的辉光,将他托举而起,
一时间,那邪魔的身形便暴涨了百倍!竟将大天师剑中的焚天业火都尽数吞没。
大天师又将剑一指,万顷洪流便冲压而下,激荡暴风更是随后而至。躁烈的九天神雷则轰击着洪水覆盖的每一寸区域,充斥街道的烈火腾的起身飞来,汇成一条喷射着火焰的飞龙。
那邪魔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高傲的自然母亲竟被眼前这人肆意驱动,如同直面自然本身。
激躁的洪流在那邪魔面前乖乖伏首,在狞笑中逆转了方向与那烈火神雷冲撞在了一起。
自然母亲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无数的光芒涌入了他的体内,慈爱的“母亲”为自己的子嗣带来了无可违逆的力量。
那邪魔深信不疑,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自然母亲最为宠信与疼爱的儿子。
母亲在远方翘首以盼,期待着他将镇内的秘宝带回,所以才会几次三番的将自身用于维系性命的力量注入自己体内。
又焉能辜负了母亲期许?
霎时,邪魔周身辉光大放,金色神光与紫色魔气不断交织,他那重塑的巨大流动的身体被彻底笼罩其中,远远看来竟宛若天神下凡一般。
当那九霄神雷裹着烈焰拨开洪流,大天师便只感到一股外力,好似要从他的手上去抢走这些自然之力的掌控。
便好似婴儿与成人角力,被大天师轻易撂翻在地。
“无知小儿,得了些许好处便沾沾自喜,就敢妄图与天抗衡乎?”大天师剑锋灵动,那邪魔也不甘示弱,便也打算作最后的殊死一搏。
屋舍被无情推倒,火龙与洪流碰撞瞬间蒸腾,神雷无法击穿、飓风不能搅碎。
邪魔在那辉光笼罩下好似有无穷尽的力量,他奋起全力,甚至不惜将大部分躯体全部融入攻势之中。
小镇内弥漫的这股莫名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可阻挡的汇入了所有人的体内,将他们的力量拔高或抑制在某个节点以此来达成“平衡”。
这便是镇内现世的天途秘宝的伟力,不可违逆的力量就连世间仅有十二位的大天师亦无法违抗。
“力量被再次压制的感觉着实让人不悦。”大天师右脚踏前,足尖一转,那些洪流便瞬间让开了一条道路,从大天师两侧冲激而过,却又立刻携带着巨量木石偏转回来。“得寸进尺!”
十数丈高的墨色巨浪如群峰倾塌般排山倒海压来,那浪尖化成狰狞的蛟龙,森森然利齿直要将那道人咬碎。
寒光乍破云层,剑锋凌空划出一道如同满月的弧光,雪亮色剑气好似那惊雷裂空。
只听一声脆响,那硕大蛟龙应声而断。
余下残浪在那邪魔操控下骤然分裂成了数道攻势,犹似一条条幽蓝色的水蟒,利齿獠牙间吞吐着阴火,却尽数在大天师周身三尺处炸开。
大天师那雄浑真气所凝成的护体罡墙上泛起了水纹般的涟漪,漫天的攻势霎时间迸散为万千细碎水花。
只听一声令起,大天师竟在那空中使个缩地法,只一个恍惚,两者之间的距离便骤然消失,就好像大天师从头到尾都站在哪里一般。
怒目圆睁的大天师,手中的剑早已经落下,狠狠地砸在了身上。
“呃—啊!”
强烈的痛苦让他明白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特质在这位大天师面前完全没有任何效果,若不是“母亲”给予的神奇力量,恐怕已经再起不能了。
那邪魔借着这股冲击虹芒一闪,整个人竟如琉璃玉盏坠地般轰然炸裂。
但只见漫天水雾中迸出点点幽蓝星屑,转瞬间化作亿万银砂弥散在长空,须臾间便已与镇内雾蒙蒙的细雨融为一体。
“这就是‘母亲’给予的力量吗?这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觉就像是提升了整整一个大境界般…不,数个…或者,已跃入‘黄冲道果’境界!与这普天下仅有十二位的大天师处于同一赛道!”
空中落下的那亿万雨露中皆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欢欣,这镇内天途秘宝的法则在此刻已然彻底生效。
所有人的神元都被重新熔铸,无论境界高低,此刻皆被定格在同等根基。绵延千年的修为差距如同冰雪消融,唯有沉淀在神魂中的修行感悟,才能在全新的起跑线上悄然绽放微光。
杜胜只感到自身的修为在快速的逃逸出这具躯壳,自己千百年来的道行似乎也即将要毁于一旦。反观那邪魔却精神更盛,攻势也愈加猛烈,堪堪有突破之相。
大天师不敢恋战,遂剑锋撇了邪魔,霎时眼底金芒暴涨,突然翻掌覆地。
只见乾坤倒悬,星河流转,万物皆被困在那方寸之间。
待那邪魔发觉之时,自己正坠向无垠夜空,他急欲从那虚无中唤来无根之水破阵。可在这方小世界里,一切颠倒,连自然法则都不曾存在。
大天师对此处的掌控得心应手,看着那控制不了自己行为的妖物而咯咯发笑。大天师的暴怒方才有所缓解,而真正的杀招此刻已从“大地”深处刺出。
虚无中的法则便应运而生。
如今伴随着大天师右手的骤然发劲,只听得‘砰’的一声,那邪魔便与他那奢侈的幻梦一同碎裂成了无数冰晶,永远的消散在了这倒转的天地之间。
待那一切都复归于平静,原只是大天师掌中的一点白光。
随着那光渐渐消失,远处的风便带来了全新的消息。
大天师就扯住风的尾巴,放到鼻尖一嗅,他便听到了远在小镇之外,那山脉里的隆隆作响,急急如催命符咒。
小镇内看不见外界的异动,大天师立于高塔之顶峰,掐指捻诀,霎时风起云动乌月低垂。
清冷的风裹着那平静的声音响起。
“时辰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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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途秘宝(其四)
锐利的目光穿过云海,瞬间便被那万道霞光吸引。
七层高塔,气势恢宏。
据说是由云梦泽世代信仰的天神东皇太一所立,本是为堵住风口,阻止烛阴之气外泄。但后世有队异人被流放至此,他们围绕高塔建立村镇,想倚靠东皇“神迹”而安稳度日。
后百余年间,这个异人村落确实在逐渐的繁荣壮大,甚至一度吸引到了当时刚刚成立的日月王庭的注意。
可好景不长,不知因何原因,一夜之间,小镇内六千四百余口不知所踪,如同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日月王庭派人搜寻数月未果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时下有些个闲人散汉揣测,说那些个异人偷税漏税、胡乱定价,甚至是私放了某些邪魔入关方才引起了这场灾难。
距如今已过去数万年之久,往日真相早已无从知晓,连东皇昔日所设封印结界也悄然开始了松动。
直到那日塔顶放出霞光万丈,经过数万年的沉淀,便已是瓜熟蒂落之时,此正为取宝的最佳良机。
那一日,黄龙天师杜胜正于云海无涯静坐修身,忽一道神光射入眉心,乃是天子轩辕暗中传密令。请这位五方天地间仅有十二位的大天师前去回收遗落于人世的二十四件天途秘宝。
这任务简直难如登天。
“若只为寻宝,派天玄鉴的人前去便足矣了吧?”
天子轩辕并未答话,而是将大天师的神识给弹了回去。
大天师明知故问,这世间除却他们几位“天师”外,天子轩辕便再无人选可承接如此重任。
再说那天途秘宝乃是创世之初,盘古氏劈开混沌时所崩落的碎片,世人对其几乎是一无所知,即使是太学院那些久负盛名的学者也鲜有人耳闻。
这些个连传闻都不曾有几句的天途秘宝,天子轩辕却仿佛是一清二楚。
当大天师杜胜想从这位年轻的黄帝后人口中问出些许秘密的时候,天子轩辕仿佛是早已看透了他的小心思。
也许是对这位兢兢业业的大天师的褒奖,天子轩辕便透露了一星半点的消息,随后便将大天师的神识重新弹回了回去。
大天师最是无奈,天子轩辕明显对这些古老的物件了解颇多却不肯多说半句。
茫茫天下又要从何处找起?
大天师只好草草结束了修行,跋涉千山万水,才终于在某间茶馆歇脚时获取了此间消息。
大天师在小镇外围设下隔绝术法,使余者皆不能入,而后又使个身外身的神通,把个神识一分为四,才能在这蜿蜒曲折、辩不明方向的小镇内率先到达。
那高塔一旦有人接近,便放出万丈金光,刺破了小镇内不知何人所布下的禁制。
大天师高站塔顶,镇内发生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他知道,这些人很快便会像飞蛾扑火般涌来。
虽然执行天子令首当其冲,但当镇外那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情况传入大天师脑海,杜胜那颗被压制已久的悲天悯人的心便再次泵动了起来。
天上亿万星宇闪烁,奔流不息之长河贯穿南北。皓月当空明亮,犹如近在咫尺。
大天师向那明月伸出了手,拽住了清风的尾巴,忽的一扯便是狂风,吹散了漫天星辰,筑起了厚重高墙。
碰的一声响动,有什么东西在同一时刻撞了上来,巨大的冲击似乎让那天上的星星都不禁颤抖起来。
大天师蓦然回首,只见一道焦炭般的身影正以摧山裂石之势撕扯着罡风屏障。
那怪物虬结的筋肉鼓动起无匹蛮力,竟将那堵罡气硬生生扯出了蛛网状的裂纹。
他指节微微发颤,心中是又惊又喜。
既骇然于这般移山填海的神通,又暗喜这尘世间竟藏匿着此等雄奇伟力。
大天师正欲提剑试探一番,却见那怪物身下忽的跃出个身材匀称的姑娘来,鸦青发丝间还垂落着尚未干涸的污血。
大天师按剑不动,风便把他的声音带去:“倒是生了副阎罗相。”
乌黑的血覆在那姑娘的脸上,暗红色的纹路爬过眉骨,遮不住眼底两点锐意。
两道目光如霜刃破空,直刺得大天师道袍无风自动。
“好个丫头!”
他并指在空中虚划,天河倒卷般的水流霎时便环住了那脏兮兮的姑娘。
姑娘却浑不在意的立在漩涡中心,任澄澈激流涤尽满身血污。待水幕散去时,俨然如换了个人似的。
鸦羽轻颤的睫,玉色生光的颊,唯那对璀璨眸子仍噙着未褪尽的刀光。
“这才像是个姑娘家!”
大天师抚须轻笑,却在那姑娘的眼中看到了星河流转,正将他的神魂往深处拖拽,直到下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忽的惊醒了过来。
看着手上被自己生生扯下的半绺银须,踉跄前倾时塔檐青砖已硌到鞋尖。这千钧一发间,便有一道清风如绸缎般缠住腰身将他拽回。
他摸着火辣的下巴不怒反笑,那绺银须还在掌心被清风吹落。
那姑娘瞳中流转不息之星河尚未褪尽,大天师便已从其中走出。
“好手段!”他弹指震碎风来,屋檐瓦片簌簌而落,那姑娘手腕上的金玲也被激得叮咚乱响。
姑娘甩落发上水珠,取下发带,任那未曾停歇的风吹干这乌黑如墨的长发,而后被她双手忽的擒住向后一捋,束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来。
大天师静静的等她做完这一切,而后足尖就塔面上一点。一道不可违逆的无形之力顺着塔身直冲地脉,地上瞬间便掀起千沟万壑,层波叠浪,好似万马奔腾。
“好手段!”姑娘惊呼赞叹。待她堪堪稳住身形后,便有两对手臂从其身后猛地刺入地面。黑炭般的虬结筋肉暴起,瞬间便涌出了血色。竟将那崩裂的岩层生生箍住!
只见将军全身发力,便好似抓住了大地的命脉,竟将这破碎山河当作布帛般凌空一抖。
刹那间,万丈沟壑便应声合拢,飞溅的碎石尚在半空,龟裂大地就已如铜镜般重铸。
“…!”
大天师感受着这股凶蛮暴力,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三分防备。
如此手段,大天师也只在八荒之中龙帝帐下亲眼目睹过一次。
“让我再试你一试!”
大天师脚尖点地,微不可察的一扭。
那姑娘瞳孔便骤然收缩,好似早便知晓。
足尖尚未离开,地下便已炸开七道寒芒!玄铁般的地刺呈北斗阵型破空绞杀,贴着少女耳际擦过,斩断那飘摇的鬓角。
“好痛!”
数点热血飘洒,顷刻间便在空中被震碎开来。
碗口粗的石枪破土冲天时,姑娘周身数米内便已化作连绵不绝的杀阵。
那姑娘额上汗如雨下,尽管所有的攻击都早已被她预见,可脚上的动作却始终慢了一步。
锐利石枪呼啸着刺破沾满泥水的皮肤,带出点点热血。
姑娘光着脚在那杀阵中来回躲闪,每次落脚都无比精准的卡在两根石枪的中间。凭着身体的柔韧,那姑娘好似在杀阵中跳舞一样。手中剑起剑落,将一些无法躲避的石枪尽数斩断。
自方才起,她的想法便开始传达不到,将军的脑海里仿佛是有一堵厚重的高墙,将一切的信息都隔绝于外。
姑娘坚信这是大天师的手段,却不能从他的脑海里找出任何的证据。
这连绵不绝的攻击仿佛是没有止境,大天使的攻击就如同是有目的一般,将女子从那怪物的身边驱赶而去。
她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游刃有余,随着大天师脑海中的想法越来越多,她也开始逐渐地感到了吃力。
也许是脑部的损伤尚未痊愈,此时那姑娘的脸上又开始渗出乌黑的血来。
她早已瞥见了最后一击的到来,连大天师心中所思所想都早已窥见。
这是一场试炼,不过颇为凶险了些。大天师一来想试探这姑娘本事,二来也是要让她知难而退,这天途秘宝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
然而那姑娘却没有丝毫惧意,随着最后一根石枪刺出,姑娘这次没有躲开而是踩在那棱角分明的枪身,借这股势来跃到更高的地方去。
她预见土石化龙,大地上已无落脚点。
杜胜居高临下,看的一清二楚,他看到那姑娘的身上污血如墨梅般绽开。
“这般不要命,再放水便显得有些矫情了。”
大天师丢开剑,那剑便悬在一旁。他双手握拳,将身一沉的同时右脚猛地落下,庞大的道力沿着塔身直冲地脉,霎时间天摇地动。
“小心了!”
天师口中吟决念咒,手一摆,便有土石绞作苍龙从空中凶猛撞来;又一摆,便有七道雷电撕裂空间,好似狂蛇乱舞。
地上则被大天师这股伟力肆意搅动,分崩离析,有焦土烈焰从缝中喷涌而出。
姑娘虽凌空却全然不惧,她晃动手上金玲,清脆悠扬,其中有着她从家中“带来”的数千件宝贝。
她只一个念头,便有七色琉璃快速飞出撞向土龙,又有一金属器具向那雷电飞出数十米后停下。
七色琉璃破碎瞬间,那七色琉璃中所蕴含的物质便立刻得到全部释放,其量之大竟瞬间将那数十丈的龙首完全笼罩!
软软绵绵,色彩各异,好似长了一片七彩的云朵。
那土石不断绞动,其势之大根本无法彻底阻挡,顶着那七色琉璃冲击了数百米后方才心有不甘的停下。
而那金属器具则不断转动变成一个崭新发亮的铁甲卫士,持一杆长矛,威风凛凛的挡在前方。
“大小姐!终于轮到我铁甲丁来为您效劳了吗!我们兄弟这最强大的力量正是您最安全的避风港啊啊啊啊啊啊!”
七蛇绞首,雷电在那铁甲卫身上齐齐炸开,瞬间便灰飞烟灭。
苍茫天地间只飘下微不可察的八个字:“天工出品,必属精品…”
……
黑色闪电劈裂苍穹,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骤然撕裂夜幕。她四肢舒展如同折翼青鸟般从空中坠落,无形的气浪骤然收拢成了透明巨掌,将她重重拍在呼啸着砂砾的罡风壁上。
大天师惊讶于那姑娘的荒唐手段,他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姑娘上扬的嘴角,夜空下满是她那猖狂的大笑。
金属摩擦声从塔底快速传来,方才一直不曾动弹的怪物攀上了高塔,一双铁拳直捏的空气噼啪作响。
好似有惊雷从其中炸开。
将军眸子闪烁着妖异的红,黢黑的皮肤下涌出奔腾的血色。
他指节扣入塔角,整座塔楼在蛮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簌簌坠落间,那宛若修罗魔神的巨人已重重砸下。
忽的一道白芒爆闪而过,前方似乎还顶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冲地面。
大天师架势依旧,身旁却空无一物,只余下一片仍在烧灼的人影,那高塔的塔角都被蛮力掰断了一处。
“力量均分、死者苏生…这与天子轩辕所说的完全不同啊。”
大天师心中还未细想,便有一根石柱带着锐利的尖啸,好似一把尖刀直刺目标。
百来米的距离瞬息而至,却在空中燃起了火焰,后被看不见的“乱刀”切作几段,瞬间便失去了前进的力量,化作碎石洒向街道。
杜胜将目光移向地面,手持白刃的苍老道人模样与大天师别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正气。
将军的意识被不断寻回,但他的记忆也被定格在了生前的最后一刻——漫天黄沙中藏着数不清的刀与剑。
黑炭似的身躯变的通红,血液顺着全身经络奔涌。虽无了长枪烈马,将军却也很快便适应了如今的躯壳。
山丘般宏伟的身躯没有一丝一毫的笨重感,极致的力量所带来的爆发足以使将军生平所学发挥出完整的威力。接连不断的各种招数使其与那苍老的道人一时战成了平手。
剑与拳在半空中炸出火光,照亮那凶神恶煞的面孔,宛若是地狱里的修罗。
见识广博的大天师也难免在看到这副面貌后而不感到惊诧,这战将的躯体究竟遭受到了何等样的亵渎与侮辱才能被炼制成这般模样?
短暂的惊诧后便是无尽的愤怒,花白的须发转眼间燃成赤火。苍老道人重步上前,滋啦啦的雷光在剑上游走。
将军五指化爪,扯出音爆。
那道人上半身却化作流云散开,而后剑刃突的刺入了将军肩胛。
雷光携着道人的愤怒在这坚不可摧的肉体内部凶蛮乱撞,爆发的雷火将夜空撕开蛛网状的紫色裂痕。
天地间炸开环形光晕,当雷光散尽时,将军已深深嵌入罡风壁中,焦黑锁链自龟裂大地中生长而出,将其四肢钉死在了呼啸的气流中。
将军不肯服软,挣扎着要再次来战,雷光却已将他全身经络麻痹,一时间用不上力来。
苍老道人便要就势发起致命一击,将这亵渎的产物枭首,却遭到了塔顶大天师的喝止。
“且留他一条性命。”
“什么?你今日倒是心慈手软起来了!”苍老道人剑指前方:“此等亵渎产物今日不除,后必为祸!”
大天师沉默不语,摆手间锁链应声崩解。那苍老道人化作虚影不甘地消散为星辉,重新归入大天师眉心之内。
“黑夜将尽,天将破晓,若不趁此早早离开,”大天师摇摇头,“待浪潮袭来,便跑无可跑了。”
大天师的声若洪钟,无视小镇内各区域间的禁制,立刻传遍了街头巷角。接着一阵比以往更加狂暴的飓风从大天师脚下向四周扩散,将一切清扫出门。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飓风化作万千气刃切入地脉。整座高塔发出洪荒巨兽般的咆哮,被连根拔起时掀起的土浪高达数十丈。青砖黛瓦如落叶纷飞,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巨坑——数不清的石像保持着跪拜姿态,空洞眼眶凝望苍穹。
“东去数里便可脱离此地,快快逃命去吧。”
大天师声音再次遍传各处,那些得了消息的或信或疑或不以为意。待到这镇内景色渐渐暗淡时,便纷纷感到不妙,开始循着声音的指引往东方而去。
那姑娘眉眼低垂,不计后果的使用神通使她早已精疲力尽,如今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女瘫坐在血泊中,看着天际渐远的浮空塔影。当最后一块塔砖消失在地平线时,便立刻感到一阵苦痛,仿佛是受了什么冲击般,隐藏在黑暗里的一切都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她看到无数人影,摆动着僵硬的肢体跳入深坑,一个个宛若雕像般伫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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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途秘宝(其五)
当大天师用他那雄伟的力量托举高塔离去,随着两者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小镇的真实面貌也在逐渐揭露。
比先前的废城形象更加孤寂清冷,寸草不生,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连风都停下来了…”
姑娘伸出手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流动,“不对!是被拦在了外面,连光也是…”
乌漆麻黑的天空看不到任何光亮,但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月亮就在那里挂着,只是光芒射不入小镇,好像两者间有着一层厚厚的墙壁阻隔。
阴冷、幽暗而又深邃,以及那死一般的沉寂。
不止是外界的光与风被阻挡,连内部的空气都开始一点点被排挤在外,甚至连脚步声都消弭不见。
小镇内的一切都在逐步停滞,失去了东皇力量庇佑的小镇正一步步走向万年之前的形态,被烛阴之气摧毁后的面貌。
如此的死寂让几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让仍留在镇内的所有人都与外界断开了联系。
当他们直视那幽暗而深邃的黑暗时,在这辨不清天南地北的黑色里,最原始的恐惧便从心底里升起,而后爬满了全身。
无法掌控一切的感觉与前所未有的恐惧冲击着她幼小的心灵,一声呜咽,眼里泛起了泪花。
但声音也被这股子幽暗吞噬。
跌跌撞撞的在镇内胡乱摸索,就连将军都乱了阵脚,只能凭“感觉”去寻找那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战友”位置。
可在这无边际的黑暗里又哪有什么“感觉”呢?
黑暗里胡乱奔跑的少女似乎撞到了什么,她爬起来用手去摸,是一尊石头做的人像。
姑娘一个激灵往后撤几步,便开始向两边再次摸索着前进。
短短二十几步便有四五个人像,男女老少皆有,全部都在向着一个方向奔逃。
一股诡异的恐惧压迫着少女想要逃离这里,她向着那些人像逃跑的方向跑去。
感觉黑暗里似乎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尽管后面只有那些不能动弹的人像,可这种想法一旦油然而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当鸡鸣声响彻山野,黎明破晓后的第一道曙光洒向山林,那远处蜿蜒而崎岖的山脉上便豁然裂开了一个缺口。
杜胜在三百里外的高塔上驻足,瞳孔里映出一道撕裂群山的深渊裂痕——那正是在上古时期东皇太一封印烛阴之气的方位。
紫黑色瘴气如活物般在裂口处翻涌,扭曲的魔影正顺着结界裂缝向外攀爬。杜胜能清晰看见那些妖魔嶙峋的骨刺划开晨雾,千年未闻的凄厉嘶吼穿透了日月王庭所布下的结界。
“万载的光阴,终究还是蚀尽了东皇神力。”指尖抚过腰间宝剑,远处闪烁着微光的戍卫塔让他迟疑片刻,“可惜来不及亲自前往告诫。”
话音未落,大天师眉心骤然绽放清光。
这位黄龙天师,可以将自身的某种情绪转变为实体并继承自身一部分力量,这些实体分身的性格也与所转变的情绪相同。
也许是大天师的情绪过于猛烈,导致这些分身会在某些事情上做出与大天师想法相悖的选择。
眼下一道白色流光划破天际,那是大天师的正义之心。
远处破碎的山脉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如同正在苏醒的巨兽獠牙。
杜胜挥袖卷起疾风,确认四周无人后纵身跃下高塔。指尖拂过石砖,青苔剥落处露出斑驳纹路,早已被岁月侵蚀的不成样子。但大天师还是勉强认出这是东皇封印的残迹。
他本欲破门而入,却被门缝里溢出的杀气逼退半步。
天子轩辕临行前的叮嘱忽然浮现:“遇事不决,可拜上一拜,心诚则灵。”
道袍下摆扫过石阶,杜胜对着石门躬身三拜。最后一拜尚未直腰,身后枯叶突然沙沙作响。他如惊弓之鸟,瞬间拔剑转身,却只见山风卷着腥臭掠过鼻尖。
这股味道大天师再熟悉不过。
“来的如此之快!”剑锋轻颤,红穗飘扬。
三十步外那棵古树轰然开裂,羊头蛇尾的妖怪裹着黏液扑出,利爪还勾着半截染血布条。
杜胜踏步前冲,剑光如电贯穿咽喉。黑烟腾起时,只剩残破鳞甲叮当落地。
忽的又一阵风来,夹着几声零碎的救命,以及血的腥臭。
这声音是从远处山林岩涧处传来,顺着风便传进了大天师的耳朵。
采药的童子慌忙中跌破了膝盖,只得在那药农的掩护下躲入岩缝。他第二声呼救尚未喊出,最先扑来的妖兽便突然身首分离。当森白头骨打着旋儿钉入岩壁时,一道金芒便已贯穿了第二只妖兽咽喉。剑锋搅碎喉骨的闷响与第三只妖兽的嘶吼同时炸开,腥风扑面的瞬间,雷火自另一个身影中迸射,将最后那只尚在扬爪的妖物当空轰成齑粉。
药童蜷缩在岩缝里,只来得及看见残影:
第一剑削飞妖兽腐烂头颅时,天师的脚步声方才响起。
第二剑贯穿那长着鹿角的妖兽喉咙时,第一只妖兽的污血还未落地;
第三道雷火几乎是与第二剑同时劈落,那刻如同有两个天师出招。
骨渣伴着焦臭簌簌落地,杜胜反手振剑,刃上残存的三缕妖气便发出细碎爆鸣。
药童怔怔看着那人踏过尚在抽搐的妖兽爪子,剑刃红穗甚至没沾到半点血污。
“可有受伤?”那天师走到岩缝前,轻声询问。
药童惊魂未定:“多谢…多谢道长相救…我并无大碍,只是被妖兽抓破了膝盖,一时走不了路了。”那童子从岩缝中慢慢挪了出来,背靠着岩壁坐下。
“你怎来这关外采药?这里虽山清水秀,却也危机四伏、妖兽弥多。况且日月王庭早有禁令,你如此做真不怕地方官府怪罪?”杜胜持剑而立,对这来历不明的童子保有一丝警惕。
那药童似乎也看了出来,急忙解释说:“道长误会了,此地西去三十里有个石凹村,村民世代都靠采药为生。我与父亲今日清早进山采药,不曾想却遇上了妖怪。父亲为了掩护我逃跑,被那妖兽活活咬死了…呜呜呜…”那孩子哭的痛断肝肠,不像作假。
大天师一时心软,也因那烛阴之气裹着妖魔逐渐逼近,时间紧迫。他便蹲下身子,双手抓住那孩子的手臂,急切询问:“你莫要哭了…且先告诉我你那村里还有几人?”
“…只有村长和一些姑婆,共八九人吧。”
天师道:“此地位处关外,妖魔众多,极不安全。沿此路东去三十里便能入关,我先送你入关,后即刻前往村里,将余下人一起接进关去。”
“啊?可我们祖居在此,世代已有三百余年…”
“今时不同往日了,祖制是可以变的。”杜胜拎着那孩童衣领,随手放在背上。孩子就势双手环住天师脖颈,水灵灵的眼睛看向掉在地上的药篓,“道长…”
杜胜问:“怎么?”
孩童指着地上的药篓:“…能帮我把那个拿上来吗?”
“不行。”杜胜不由他多说,自顾自的跑了起来,银白的胡须随风飘扬。
天师虽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却老当益壮,动起来更是健步如飞。
岁月虽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痕迹,却也只能衰老他的容颜,动摇不了这颗炽热的心。
“道长跑……慢一点……颠的我好恶心……”那孩子捂住嘴,胃里如翻江倒海般,大天师甚至能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酸臭味。
“坚持住!就快到了!”
“……道长……你不能飞吗……呕……呕……”
“你等肉体凡胎,驮起来如背泰山,那个能飞动!”
“不行了!请停下来歇一会吧…”
大天师面露惊恐之色,急忙停住脚步,背上的孩子还未等杜胜将他从背上放下便开始一阵接一阵的呕吐,直到将胆汁吐出方才停了下来。
晨风拂过山林,朝阳洒在身上,映的天师那件老旧的道袍上的污秽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风卷起他身上的酸味,其中还夹杂一些奇异的脂粉香气…
一时失察而造成的愧疚让这位天师放松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以至于没有看到那孩子的异样——耳根后的一道伤口,发着血的腥臭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
大天师四下里张望,自己一时竟不知跑到了哪里,只有远处的高塔令他记忆犹新。
“不对…”
大天师如同是想起了什么,可很快便又忘记,“不对!”周围的景色让他感觉无比的陌生,那些树木好似在他一个恍惚间就长到与天齐高!
大天师只感到天旋地转,风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的记忆开始模糊,已经要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直到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混合着血的腥臭冲入鼻腔,才将他的神识拉了回来。
胸口如烧灼般的疼痛。
他看到一根骨刺从背上孩子的腹部伸出,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而那孩子身上的皮肉早已在颠簸中摊开,牢牢的粘连在了大天师的背上,而那股浓烈的香气便是从这堆血肉里飘散出来的,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大天师的幻觉罢了。
“好个…畜牲东西…”大天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到,而后身体便彻底无法控制,化作点点金光消散。
喧嚣的风将这里的消息带回,还有一些话儿。
“好个老狐狸!亏我费了这许多心思!”
“虽是个分身,却也折了他四分之一的能耐,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
高塔脚下,大天师闭目养神。待听完风儿的叙述后,不禁骂到:“好些个恶毒的小子!用血肉掩盖了自身的邪气,骗过了「善」的耳目!”
他骤然睁眼,古剑贯地的刹那,方圆百丈天地如被巨手拧转的布帛,山石草木皆倒悬逆流。
六道妖影从虚空中踉跄跌出。
蛇尾异人鳞甲与佩剑撞出金石之声,熔岩凝成的重甲大汉挥刀带起流火,将飘过的青竹精燎出焦痕。八足蛛妖节肢划空如执笔泼墨,白衣女蜷缩的身影似风中纸鸢飘摇不定。唯有红衣妖女旋身卸去乱流,金纹腰链缠着脖颈蜿蜒如蛇,却在下一刻被横撞来的熔岩甲砸得金鳞迸溅。
高塔释放的金光连大天师这隔绝现世的道场都能穿透,那天途秘宝打破了天师的算盘,将这七人的实力进行了一次平衡。
“哼,”大天师一跺脚,整座空间便迅速开始激烈晃动。而那些个妖人纷纷你蹬我踹,企图在这方界域内站稳脚跟。
即使力量均等,大天师也丝毫不把这些妖人放在眼里,尽管他们之中已经有人逐渐开始适应了这无序空间的“规则”而站稳了脚。
“你们不在八荒苟延残喘,却侵我神州地界,又屠戮我神州子民,如今又开始来寻死了吗?”大天师咬牙切齿,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那坨血肉。
红衣女子轻柔摆动身体,站稳了脚,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规则”,与大天师四目相对。
不过两人所处的位置却是上下颠倒,而其他人则仍然游来荡去,东踢西踹,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甚至已经开始了兵戎相见。
“呵呵~”那妖娆女子抬手遮笑,一双媚眼勾魂摄魄,身后的打斗似乎与她毫无干系:“我等修道不正是为了凌驾于众生之上吗?那些个没有道行的凡人与猪狗何异,大天师何必为了那些个凡人而动怒呢?不如将大天师的道场收起,让奴家好好的与您败败火~”
“能给我也败败火吗,俺浑身都烧起来了…”粗汉子从身后飘过,焰火燎绕的手指了自己。
红衣翻滚如同血浪,纤细白净的腿强而有力,踢碎熔岩浇筑的面甲,重重砸在脸上:“去你妈的!”
大天师强忍着滔天怒火,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可能为本体取得天途秘宝争取时间。眼前的一出闹剧让他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平复,不禁心里有了渴求。
渴求那八荒九界日夜内斗不休。
那女子柔舌滑过红唇,眼中多了一丝满足。
杜胜只感到心中那涌起的一点渴求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抓住,禁不住发出三声冷笑:“呵呵呵…若是真有本事,尽管前来试试!”
“天师不要误会了。奴家只是奉龙帝令来请大天师前往八荒喝杯热茶…随便…”纤纤玉指往那吐出的娇嫩红舌上轻轻滑下,眼中的欲望几要炸开,浓烈的脂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将您这纯阳之体…‘吃干抹净’罢了~”女子娇躯猛颤,好似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般。
大天师一脸嫌恶,十分不屑,剑指前方说道:“龙帝真是老了,派你等无名小卒前来。”剑上雷蛇猎猎而动。
但见焦火蔓延,有人大喝一声:“说这许多做甚?抓人!”
……
紫雾吞没群山的刹那,烛阴之气如黑色海啸碾过林海。被侵蚀的树木在奔跑中扭曲成兽形,腐化的鸟群撞上高塔四周的结界瞬间便被炸成团团血雾。
杜胜剑尖垂落的血珠在木板上砸出焦痕,眼前的一幕让他怔在了原地,又立刻反应过来。
锁链缠绕的少女蜷缩在塔楼中央,周身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这抹纯净恰恰刺得他眼眶发痛。
四条青铜锁链贯穿她纤细的四肢,末端没入墙内渗出金色的血来。少女举着半腐野果正要啃食的动作在晨光里凝滞,果皮溃烂处爬满了蛆虫。
"你…也是来杀我的?"
锁链相击声里,杜胜看见她脚边香炉果盘散乱,炉灰倒撒在那数十具白骨之上。
身后的窗棂突然爆开,外面无数蛛足人面的怪物早已爬满了高塔,在紫色与红色的雾里。
银发苍苍的道人穿一身老旧的道袍,身形挺拔如苍松古柏:“我来救你的。”
少女颈间锁链突然绷直,清光暴涨的瞬间,塔外烛阴浪潮正好淹没了最后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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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狗一条,五章五章更吧,不知道能写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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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龙木(其一)
“诶,西边那档子事,可听说了?”
“怎的?莫不是又闹了山精野怪?”
“这回可了不得!”那人一拍桌案,“妖魔如潮,漫山遍野,是纵横六百余里啊!”
“豁!好阵仗!”
邻座一酒客插话道:“听闻是东皇那座驱邪逐祟的高塔被盗了!致使结界破损,才让那八荒邪祟趁虚而入。”
“那高塔我见过!足足有百丈之高啊!那贼人本事还不小呢。”
樵夫搁下柴担,比划着:“那日金光冲霄,晃得人睁不开眼,还道是天现异象,却是个老道士舍了千年的道行,硬生生把窟窿给堵上了!”
“嚯,这般狠绝?那老道倒是个烈性子!”
“后来如何?”
角落里的老兵啜了口酒,嘿嘿一笑:“王将军先着火炮炸开缺口,又领着五千铁骑,左冲右突就把那些个妖魔鬼怪都撞得心惊胆裂,四散而逃!现如今正各处张贴布告,招募四方游侠和仙门弟子前往关外剿除邪祟呢!”
他喝尽杯中酒,呼出一口热气,混进了秋风的凉爽里,爬上清扫干净的石阶,叩开了那扇朱漆木门。
“我说你可真行。”
留着络腮胡的捕快用铁钩拨开油布包,紫黑色的妖兽头颅便裸露在了案桌上,獠牙上还挂着冰碴。屋里石砌的焚化炉正吞吐着青烟,五六个蒙面杂役机械式地往火里抛着头颅,像在倾倒一筐筐烂菜头。
案桌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到:“妖兽捕杀,提头领赏,每只二两银子。”
小字旁边还贴心的画了几副图画,更便于理解。
瘦高捕快禁不住夸道:“小小年纪,单枪匹马就干掉了一只……你再看其他人,不都三五成群方才猎杀两三只吗?你这小小的个子、破破的衣服,还有这把不趁手的剑……”他突然笑着屈指弹向少年腰间剑柄,铁器嗡鸣,惊的檐角雀鸟飞起:“裹得跟粽子似的,倒也真是把好剑……有没兴趣来参军?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薪俸!”旁边留着络腮胡的捕快在那铺开的案纸上奋笔疾书,而后用蘸着朱砂的拇指在文书上重重一捺:“拿走拿走!去隔壁库房领赏钱!下一个!下一个!”
少年盯着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墨迹在眼前扭成游动的蝌蚪,只看得头晕眼花。
他默默走向库房方向,把那纸文书交于了库房先生,粗布缝制的剑囊随着动作轻晃,麻布缝隙间漏出的寒光在晨辉里格外刺目。
师爷眯眼打量着他半晌,捏着那撮八字胡,问:“你姓甚名谁啊?”
“……”少年沉默不语。
“啊?”师爷竖直了耳朵:“家住哪里?”
少年依旧不答,只是看着。师爷捏着笔杆,挠挠头:“坏了,还遇个哑巴,这可不好办啊…”
那师爷正发愁如何能把这二两银子放入自己口袋里时,但见那高过案桌半个头的少年向前伸出手。褐色麻布胡乱绑着的头巾也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半遮半掩着那对闪烁着凶光的眼睛。
这时旁边有人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哎,这家伙你不认识?他从小没爹没娘,独自一人在山沟沟里长大……”
师爷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般,小声问:“就城外那座?里面不全是……”
得到身旁那人肯定的眼神后,师爷看向少年的眼神中就带上了一些害怕与怜悯。
他叹了口气,似有不甘的说:“算了,就给你吧。”
朱红的几个大字簌簌而落,之后潇洒一勾递于身后衙役。
那衙役早便取出了二两碎银放在案桌上。
银锭撞击声里,少年把粗麻布往剑柄上又缠紧两圈,转身出了县衙,直奔东街。
来到那药房里,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放,双手便握住胸前的袋子,耐心等待。
“又是你啊,这回还是拿药?”药铺的掌柜依旧摆动着手上工作,少年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来。
掌柜的方才起身去抓拿药材,又斜着看了眼柜台外的少年:“呦,这把宝剑是从哪里拾到的?比你以前背的那根破木头可强多了。”
少年郎扶正头巾,有些得意。
那掌柜提出两大包药递给少年,嘱咐道:“这包活血化瘀,这包驱寒补气。偌,这银子你拿回去,”掌柜的把银子塞回少年的包裹里:“一点点小药,值不了几个钱。送你!送你!”
少年郎提着两包药被推了出去,掌柜进了屋看那碎银子还在桌上,又急忙揣进手里,追上那早已跑远的少年。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像是捉猫狗一样提了起来,喘息未定的说:“你这孩子!还怕我亏本不成?若是嫌银子花不出去,就去城西找张屠夫买些猪肉!多吃些肉食,伤口才能愈合的快!”
他把银子又放回包裹里,松了手,那少年就摔坐在地上。
药铺掌柜捻着下巴一缕胡须,呵呵的笑,回过身走进了铺里。
少年郎起身向药铺行了一礼,就跑向西街去了。
“哎!你小子!跑哪里去?”
卖肉的屠夫伸手去喊,少年郎便停了下来。
指着他身后塞满的包裹,笑嘻嘻的说:“怎的?跑这般快?哟,你这背囊里塞得满满当当,敢情是进城打野来了。”
少年郎摇摇头,他背囊里的粮米油盐、瓜果蔬菜全是那些摆摊开店的大爷大娘们送的。
少年郎坚持要付钱,但一路下来,二两碎银愣是没花出去一分。
他看那案上摆放着许多猪肉,便想起了药铺掌柜的话,就从怀里掏出那二两碎银放在案上。
张屠夫见来了生意立刻换了副嘴脸:“呦,财神爷来了。”把那些碎银揽进兜里,双手撑着案桌,笑呵呵的说:“嘿嘿,俺可不像他们,看你是个孤儿,可怜巴巴的就不收钱。有钱不赚是傻子!”张屠夫一边割肉,一边说:“放心放心,俺老张从不缺斤少两,相反的俺还要再多给你一些哩!不知你家里是来了客人还是怎的,要这许多!俺看你小小的、瘦瘦的就知道你不好好吃饭!”他指指点点,又拍拍自己那粗壮的胳膊:“瞧见没,这全是吃肉吃出来的!没有这个,你哪来的力气舞动你背后那把剑?这里也要装的满满的,不然又哪来的底气?”拍拍自己那圆滚滚的肚皮:“拿去拿去!够你吃一段时间了。不够再来找俺,不过要记得带银子啊。”
少年把肉搭在肩上,欢欢喜喜飞也似的出了县城。
旁边躺椅子上的菜贩呵呵发笑,屠夫喝到:“你笑什么?”
菜贩说:“张兄割的那些肉,远远不到二两银子嘞。”
张屠夫摸着肚子发笑。
……
城郊古道上停有两匹披挂齐全的骏马。
一匹黑马昂首嘶鸣,玄铁打造的鳞甲在晨辉里翻涌出暗红色的波纹。
匠人用乌金掐出了紫藤缠龙的纹路,自肩胛向腰线处蜿蜒而下,每片镂空花瓣处都嵌着一颗紫色宝石。当它暴躁地扬起前蹄时,腹甲垂落的黄金璎珞便在空中划出残影,那些缀在末端的紫晶坠子相互撞击,发出类似古刹铜铃的回响。
树荫下两个血红的瞳孔从遮面甲的缝隙间露出,如同烧灼的红宝石般璀璨,将额间錾刻的纹章映得忽明忽暗。
另一匹白马踏过林间铺设的青石板的刹那,白色披挂便折射出如月晕般的冷光。
工匠在银丝编织的锁子甲上嵌满了冰裂纹的白玉,又在胸甲处以赤色珊瑚镶嵌出牡丹花的模样。当它曲颈折下溪边嫩草,垂落的银白发丝便在水面荡开涟漪。
溪水映出覆面甲下那幽蓝如极地冰川般微微转动的眼眸,额间纹饰中央的冰魄珠又好似另一只透亮的眼睛,闪烁着皎白的光。
少年郎蹲坐在一侧的高树枝头仔细观察,这两匹从未见过的骏马让他心生疑惑。
即使长大于山林间,但在看到那两匹骏马身上雍容华贵的装饰甲具后,便知道其价不菲,各个如同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让少年都不禁有了想要伸手抚摸。
古道林间风声萧萧,少年郎便被那山林深处传来的甲片铿锵之声吸引。
“你定是还没见过那大天师的本事。”
“怎说?”
“若是见过……”男子三两步跳到前方,振袖转身时,晨辉顺着风扬起红袍,金银勾勒的纹饰上激起光芒闪烁。玄铁铸就的甲胄伴着步伐冒出锁链摩擦的铿锵:“就该像我这般全副武装。”
男子将手中的玄铁长枪贯入地面,山风掀起紫纱衬甲如流云出岫,紫藤花便从腰腹处蔓延而出,裹住胸口兽面吞头口中那颗猩红的玛瑙石。
“怎样?这可是天子亲赐!”
女子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天王覆面甲上的纹饰烨烨生辉。
相比于男子的华丽,女子的穿着要更为朴素,一件淡蓝的长衫,仅有金银竞走的纹路。
“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女子透过遮面甲看到了这位同僚那遮掩不住的喜悦,“前来关外狩猎妖兽的人已经全部被疏散了。”女子将情况说与同僚,而那男子却丝毫不在意般。
“那大天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盗取高塔,酿成大祸!虽然及时弥补了这一过失,但日月王庭绝不能就此坐视不管。”男子目光如剑,女子接着说:“即使他是天子亲自册封的天师?”
“没错!”男子拿起长枪,径直走向那匹黑色的骏马:“事情既发生在日月王侯的辖地,便是天子也须前去王庭辩证!”他转身跳上马背,拽住缰绳,那匹马便踏起前足,尽情嘶鸣。
女子翻身上马,轻轻一夹,胯下战马便优雅踱步起来:“今番前去又不是打架!临行前鲁大夫还特意嘱咐要好言劝说,勿动刀兵,你却忘了?”
男子哈哈大笑:“那天师若不肯束手就缚,如今我披挂齐全倒也愿与他战上一战!驾!”
铁蹄踏碎古道,胯下战马好似墨云翻涌。那男子马上持枪刺入山林,赤色披风割裂晨辉,惊起满山飞鸟。
女子见状虽有些生气却也无可奈何,策马追赶,好似那阵袭来的山风。
晨辉如金光穿过林木,少年郎赤脚踩着林中小径往更深处跑去,露水打湿粗麻布衫,石子咯的脚底生疼。
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天师、王庭,搅的脑袋昏昏。
他只知道二人来者不善,若不快些报予大家知道,恐怕就来不及了。
……
山风清凉,一把撞进屋里。
有什么东西在脸上胡乱的舔,苦涩的味道伴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臭味。
“唔……”
双眼沉的好似灌了铅,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压的人喘不上气。脑袋像是一叶扁舟在湖上飘荡,被江波浪打的险些翻沉入了湖底。
“呼……呼……呼……”
他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干的好似要开裂,稍微咽了坨口水下去,却咸的直犯恶心,卡在哪里上不来下不去,一口气呼噜噜直喘。
他突的坐起身来,压在胸口上的那条金毛大狗反应迅速,四条腿猛地一蹬,跳下了床。
可怜那大天师被这一蹬,呼的往后一摔,脑袋重重砸在那木板床上,险些没溅出血来。
也是这一蹬,让那卡在喉咙里的红痰被咳了出来。
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闭着眼,扶着床头,呼啦啦直吐了一地。
那条金毛大狗则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汪汪叫了几声。
杜胜吐得只剩酸水,被那几声狗叫唤醒,他努力的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那条金毛大狗正在门外大快朵颐。
杜胜努力拍拍脑门,又甩了两下方才有些清醒,那金毛大狗此时又站在床边,低着头舔舐着地面上绿色的浓稠物。
他只感到一阵恶心,强撑着站起身,却是一阵天旋地转撞到那条金毛大狗身上。
“该死……”
狗子冲他哈哈喘气,又伸出舌头往脸上用力一舔。
杜胜急忙将它推开,扶着墙挪到了门口。
阳光刺眼,晃的他一时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向远方眺望。
朝阳为群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断崖边的风掀起大天师身上未曾缠紧的白布条。
他垂眼望去,青灰色的山脊如巨掌合拢,掌心托着那被时光遗忘的古老盆地。
古树自地脉中破土而出,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皲裂的树皮蜿蜒成一片片鳞甲,虬结的枝干斜刺苍穹,仿佛巨龙回首时的惊鸿一瞥。
那巨大树冠所投下的阴影里,泉眼正汩汩吐出月牙形的水泊,四条银练向四方蜿蜒而去,穿过这方圆六百里的草木,将碎钻般的光芒缀满整片大地。
风掠过断崖,大天师抬首看去。
成群结队的蝠鱼从天上悠闲飞过,它们将空气吞入口中,再用两边的鳃吐出,只留下躲藏在里面的浮游生物。
各种颜色的飞鸟排成队伍尽情翱翔,时不时与那些袭来的利隼苍鹰争逐竞赛。
半透明的文鳐鱼逆流而上,鳞片射出的虹彩惊醒了树上白猿。
远处青灰色的龙须鲸绕着那棵苍老挺拔的古树游动。当风从四周吹起,几声震撼人心的鲸鸣便被带到了地面。
“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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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龙木(其二)
烈日粘在林梢,深处却浮着灰白的雾瘴。虽是白日艳阳高照,却依旧阴气不散,多生邪祟。
前日烛阴之气席卷过的痕迹犹在,几株老树扭曲如蛇盘卷,树旁腐烂的鹿尸搭在那化作石像的的鹿角之上。
玄铁枪尖戳进老树咽喉,带出几缕散发着紫色瘴气的残片:“这烛阴之气愈发诡异了。”鞋底碾碎一截枯藤,喊道:“冷月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金无错持枪扫过四周,山风就从林中穿来,掀开那些茂盛高草,十几具紫黑僵硬的树精、野兽尸首便赫然出现。
冷月秋倚靠白马,那被刺穿在树上的妖魔尸首随风晃动:“书上说浸染烛阴之气的活物会全身溃烂而死,如今看来似乎并不一致。”
金无错一脚踢开腐叶层,上百个泥坑暴露在阳光下。每个坑底都蜷缩着树根状的残骸,苍白的根须在泥里蜷成了胎儿形状,“瞧瞧这些东西,甚至已经初具人形。若是浸染烛阴之气的时间再长上一会,怕是麻烦就大了。”
金无错提枪上马,语气中带着些微怒意:“看看那位天师干的好事!如今死气变作了活气,妖魔的数量就会激增。一千六百里的防线,每年要吃掉多少银子!”
“这山里头藏着什么东西,味道很臭。”冷月秋皱起眉头,并不在意他所说的事。
金无错身上甲片相撞发出铿锵之声,那柄枪掠过草尖带来一阵急风,问到:“是什么?”
冷月秋捂住口鼻,厌恶的说:“好浓的一股妖气!西北方向,大约有百十只的规模。”
金无错问:“是某个隐居的小部族吗?”
冷月秋翻身上马,摇摇头:“不像,有血的腥臭。”
金无错覆面甲下传来沉闷的回应:“走吧冷月秋,我们去看看。若是扰乱人间的妖邪,便就地剿灭了他们!”
冷月秋只能看见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面甲缝隙里灼灼发亮。
金无错纵马疾驰,铁蹄踏碎满地尸骸,溅起腥臭的泥浆。
冷月秋扬手召回那钉在树上的短刃,刀刃划破树精尸骸时带起一串紫色的火星。
与此同时,那断崖之上卷起一阵狂风。
杜胜踉跄扶住岩壁,粗布下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
山风一吹,便把大天师脑中的混沌吹散,他方才有些清醒,忍着痛往木屋里步步挪动。
金色的瞳中映出远处陌生的景色,山谷中的林地无比茂盛,白色的雾气飘荡其中,好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倒也是处风水宝地……”阳光明媚刺眼,山风凉爽润了喉。
他攥住心口,此处蕴含的灵气极为旺盛,却依旧不能将杜胜那仿若无穷尽般的丹田填满。
那日大天师为了弥补罪过,借用天途秘宝的无穷力量,几乎烧尽了自身道行才将那祸端缺口补上。
导致如今气脉不畅,灵台受损,修为大跌!但大天师其一身武艺尚在,千百年修行的基础尚在,他坚信只需好好修养一番便可无事。
“外伤易好,内伤难愈……”
大天师挪进木屋,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设极简,全是用整木削平作成的家具,仅一床一桌一凳,一水缸一黄狗尔。
那件老旧道袍被随意挂在床头,露出千疮百孔的模样,好像在诉说着那日战斗的惨烈。
他随身携带的配剑在昏迷后便已不见,不过那柄剑自有灵性,大天师并不烦忧。
这天下之物皆如此,灵气滋养久了便会诞生灵识,小到花草树木,大到亭台楼阁!
而那些本就没有生命的物件所需的时间要更为长久,可能要长达数百上千年的时光才能攒够那些天大的机缘!
杜胜摇头苦笑,“想那妖女本不利害,奈何有天途秘宝加持,明明那股力量握在我手却不能自如控制……”
那日妖魔如潮漫天,纵是这位大天师见了也难免心有余悸。
剑锋裹着雷,召来极烈的风,砸进黑色的潮水中。
那风雷化作一条苍龙,在黑色的潮水中舞动。那些妖魔鬼怪即使有天途秘宝所带来的提升却依旧被搅碎成了渣滓。
他望着水面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不禁心生感慨:“岁月不饶人啊,又苍老了许多。”
杜胜摸着脸上皱纹,只觉岁月蹉跎。
自修行起一千六百余年,结金丹后五谷不食,元婴练就灵台高筑,直至天门开迈入黄冲道果境界后,方才明白那传说中与天地同寿的仙人境界究竟是何等样的难以企及。
“折腾来去,折了一身道行,却半点功果未立!到手的东西又不知去处,如今两手空空,又如何去见天子?”
他掬起一捧水送到嘴边,气愤的润了润喉,又洗了把脸,方才注意到那金毛大狗正围着自己的腿不停打转。
“汪!汪!”
杜胜贪婪吮吸着手里的水露,在浓郁灵气滋养下,这些最为平凡的水都充满了甘甜的滋味。
犹如直接吞咽灵气般有效,配合杜胜修习的功法,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伤势便已好了大半。
“呼、呼……外伤易愈,内伤难好,想以前……”他稍有怒意似的一掌拍在缸壁上,沉闷的力道几要将那水缸压垮,好在杜胜及时收了力才逃过一难。
他冲那大狗轻摇头,呵呵笑骂:“你这畜牲!不好好看家护院,反倒来扰我。”
金毛大狗哈着气,又叫喊了两声,伸出脖子轻咬住天师衣角,要把他往屋外拽去。
杜胜呵呵一笑,轻声道:“且慢,待我将这点水饮罢。”他将掌心里余留的清水一饮而尽,那大狗早便松了口,摇着尾巴,跑到门口等候。
它回头叫喊了两声,但见屋外清风阵阵,直吹得那大狗身上毛发摇曳飘转。
大天师并未多疑,因见此狗体型健硕,虽一副憨态,行走间却隐隐有王霸之气,不自觉的便令人信服。
金毛大狗在前方领路,大天师则紧跟其后。
沿着断崖向下去的路径十分陡峭难行,碎石林立好似一根根从岩壁伸出的利剑,那金毛大狗却轻车熟路,行之如履平地。
大天师如今灵台堵塞、道脉不畅,光脚行走在碎石之上,只觉得有些许刺痛。
那断崖陡如刀削,金毛大狗却跑得轻快,不一会就只剩个金灿灿的尾巴尖在山谷的雾里摇晃,还有两声犬吠。
“知道了,知道了!还怕我丢了不成?”
杜胜快步下山,金毛大狗摇着尾巴沿林中小径慢行。
薄雾笼罩山林,草木沾着露水格外青翠。只听两旁灌木丛窸窸窣窣响动,每当大天师转头查看时,声响便戛然而止。
大天师知道有人悄悄跟在身后,他们的跟踪手段并不高明,只是拿草丛遮住了身子。
他竖起耳朵,静下心来,便听到那草里有细碎人语:“这次来了个老的,你瞧,这么老……”
“他穿的破破烂烂的,想必也是没钱的主……”
“嘘、嘘!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
杜胜皱起眉头,随手折了根树枝防身。
跟着那金毛大狗又走了许久,只见日上高头,已进入了这片谷地山林深处。
但见林间雾气氤氲,草里窸窸窣窣,身后便突然卷起一阵急躁的风来。
大天师敏锐的捕捉到了那空中弥漫开来的恶意,一股好浓的妖气。
刹那间,他足尖碾地,身躯猛转,手中的树枝就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劈开那氤氲雾气,把那袭来的不明物体一分为二。
“石头?”
杜胜金睛圆睁,严阵以待,只看得那些个躲在草里丢石头的马猴战战兢兢,手里的石头刚要扔出便被杜胜那凶狠的眼神吓得不自觉滑落在地。
有几只胆小的便已率先逃走,引得那余众一哄而散。
大天师回身看去,雾气渐浓,那条金毛大狗已不知钻去了哪里。
杜胜回头望下来路,白色的雾障好似一堵墙壁,“看来是故意领我到此。”他又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截新枝,把上面多余的枝丫除去,折断成一根四尺长的木棍。
他随手挥动几下,点点头:“也便如此了。”
杜胜持木棍,拨草前进,时不时可见野兔从草里穿过,林鸟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
又行了百十米距离,便见有一条小溪从林中钻出,蜿蜒流淌,不知要去往何方。
大天师盯着那股溪水皱起眉头,手捻须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风穿林过带起一阵寒意,他忽的听到别处声响,便前去查看。
那溪水如释重负,抹去额上汗珠,慢慢站了起来,旁边的两根杂草把那正在缓缓流淌的溪水如卷轴般卷起。
“咕,吓得我都尿裤子了,趁他没发现赶紧躲起来……”
那溪水低头收拾行装,把两卷流水扛在肩上,拨开草走了进去。
不一会只见一截短棍抵在面门,逼着那溪水又退了回来,断截的残面比刀子还要锋利。
“咕,不要杀我……”
杜胜呵呵大笑,“你是个什么妖精?不想死的话……”他眼珠一转,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领我来的那条黄狗又是什么?”
溪水磕头如捣蒜,“咕……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妖精,而此处乃千林山洞天小福地是也。至于您说的那条黄狗,我便实在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哦,洞天小福地……”杜胜蹲下身子,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条不过二三寸宽的溪水,问:“你只是一条溪流,依附大河而生,是如何修炼成精的?”
“咕……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醒来时便是这般模样了。”
“哼,想必是此处灵气过于充沛,时间一长便诞生了自我意识,你也算是自成一族了。”杜胜又问:“你方才说此处乃千林山?”
“是,仙长有什么问题吗?”两根杂草互相揉搓,流动的水面上竟露出一丝谄媚来。
大天师自言自语,他回忆到:“千林山旁有座丰喜县,往东便是千岩关……嗯,看来尚未离得很远。”
“我且问你,此处可有什么神通广大的妖精?”
那小妖说:“咕……小的并不清楚,只听其他妖怪说过,此地有个大妖,名赤阳帝金王。其麾下有数千名能征惯战的妖将,但却在前几日被一个发光发亮的姑娘夺去了王位,逐出了都城。”
杜胜稍有思虑,问:“姑娘?除此外还有他人吗?”
溪水没有回答,而是将杂草伸向远方,“仙长可曾见过盘踞在此地中心的那棵高大神树?”
“我在断崖之上时曾见过。其树冠高大,遮天蔽日,远见如苍龙猛击大地。”杜胜眼角余光扫过,若有所思。
那妖精身上水流忽的转动,“我曾听其他妖精说过,那棵神树底下埋藏有无数奇珍异宝,都是当年某位高人巡游此地时留下的仙门奇珍……”
“仙门奇珍?”杜胜突然问到。
那妖精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称“是”。
银白须子随风飘荡,“同类型的灵宝间往往会互相吸引,那天途秘宝乃天地开辟时的宝贝,自然也会有这种特质。”杜胜抚须思忖,两颗金色眸子转动:“若那姑娘真是我要寻得人,想必那神树底下……”
“速速领我前去!”杜胜突然喝道,唬得那妖精流水乱撞,连忙摆草:“不、不不不!小的去不得,去不得!”
大天师恶狠狠一瞪,却忽听得这林海间传来几声直击心灵的鲸鸣。他便急忙跳上林木枝头,但见那些原本游荡在天空中的巨鲸此时正成群结队的向着远方那棵龙木游去。
“这是怎么回事?”杜胜大喊,那小妖精听罢那阵鲸鸣后,便不由自主的化作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溪水,好似被抽走了蜿蜒流淌而去。
大天师好似见怪不怪,奔着那龙木方向快速移动。
谷地中央,巨树参天,两条溪流如臂环抱。四周草木因灵气浓郁疯长,枝干虬结缠绕,竟形成了一道高大、厚重、密不透风的绿色“城墙”,将龙木拱卫其中。
这座完全依托龙木伟力生长而成的密林带,俨然构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都城”。
越是靠近,杜胜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浩瀚磅礴的灵气自龙木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这更坚定了他心中的猜想。
当他抵达那堵由古老的树相互交织而成的拱门前,大天师背后却突然涌现了一股凉意,惊得他急将木棍向身后刺出。
当啷一声,木棍戳出,却撞在一柄流银宝剑之上。
寒芒乍起,粗布麻衣的矮小少年双手握住剑柄,却似乎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
那柄剑随之带动起少年的手来,舞动起来好似有极重的力量,似狂风一般。
大天师对这柄剑的脾性了如指掌,手中木棍左挑右打,使个浑圆之势便将所有攻势化解。
他使棍刺进,往上轻轻一打,少年郎吃痛松了一只手。大天师便趁势夺剑,却被那少年一脚高高踢中,往后翻了几圈拉开距离。
“反应不错!”
杜胜手捻须子呵呵一笑,空气中骤然擦出一道白烟,火焰于其中迅速燃烧,眨眼间已刺进身前。
少年郎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大天师右半身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柄剑却擅自动了起来,拽着少年躲过火焰。
火痕刺入老树,渐渐的露出原貌,却是一截烧的焦黑的木棍。
少年心有余悸,若非这把剑恐怕此时已被那恩将仇报的白胡子老头洞穿!
亏自己好心将他从妖兽口中救出,难道只是因为拿了他的剑?明明是这把剑自己跟上来,甩也甩不掉!
那少年思绪纷飞,自己因天生的病症而无法说话,只能咬着牙,尽可能的躲过那窜来的火痕。
大天师随手折下的树枝犹如带火的弩矢,擦着少年肩膀而过,钉在一棵棵老树上。
仅仅是躲过就已经用尽全力,若不是宝剑自动护主,已数次被钉死在了树上。
“这老头…很坏!”少年心中暗骂,双手却已提着剑冲了出去。
“你已经跑不掉了!”杜胜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那少年急忙停下,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
就在他以为是那白胡子老头虚张声势时,原本钉在老树上的木棍,其上的火焰并没有如开始般那样熄灭,而是相互之间拉出一条条火绳,好似秋收围猎的道场,已无处可逃。
大天师赤手空拳,喝道:“孽畜!还不快快现身!”
山谷间阳光明媚,却随着大天师的一声喝叫而变得黯淡无光,林木间涌出一层薄薄的雾来。
少年郎心头一惊,只觉得肩膀越来越重,有半个身子从他的肩头钻了出来。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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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龙木(其三)
鲸鸣四野,天光破云。
一株古树如天外坠落的苍龙,轰然撞入大地,其势磅礴。
树冠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阳光自枝叶隙间筛落,顺着鳞甲般的树皮流淌,宛若跳动的金色血液。
树下的花岗岩宝座同样庞然无匹,纵然是端坐其上的王,也显得渺小如稚童卧于巨榻。她竭力维持威严,却在山岳般的岩石映衬下,徒增几分稚拙。
此刻,她正坐在宝座边缘,一双玉足闲适地晃荡,肌肤莹白,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这光芒蕴含着奇异的安抚之力,令围聚于宝座之下的千百大小群妖心神宁定,悠然酣眠。
千万年的风霜雨雪,早已让这巨岩宝座在山丘上深深扎根。藤萝如绿瀑般爬满了高耸的靠背,与古树共生。宝座两侧,各踞一头威势滔天的巨兽,它们是王的近卫,亦是这片洞天福地中食物链顶端的霸主。
“王,为何心忧?”斑斓猛虎甩动钢鞭似的长尾,昂起硕大的头颅。
白鹿亦从浅眠中苏醒,角上栖息的黄鹂啁啾鸣唱。它声音清越:“王若有忧心事,何妨道来?”
王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我见,长夜将至。”
两尊大妖对视一眼,猛虎喉间滚出低沉的笑声。白鹿解释道:“王初临此地,未知缘由。”它倏然站起,身形竟与那巍峨宝座不相上下!经年累月,草木藤蔓已在其体表盘结虬绕,化作一副天然的苍翠甲胄。
“上古烛龙战死,其身化为连绵群山,一呼一吸,吞吐着烛阴死气。如今结界破损,那阴邪之气却仍难侵染此地,为何?”白鹿低下头颅,凑近宝座,“皆因烛龙一目坠落于此,化作了这永恒白昼的洞天福地!”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抽在白鹿脸上!王的怒意如火山喷发,周身温润白光骤然化作炽烈燃烧的火焰!千百酣睡的群妖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与灼热惊醒,发出惊惶的低鸣。
“是谁允尔……擅自近前?!”冰冷的声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鹿骇然失色,慌忙后退两步,前腿一曲跪伏在山坡上:“王息怒!小臣失仪!”
“客人已至门前,尔等还不速去迎接!”王霍然起身,身后卷起一股强劲无匹的狂风!
猛虎喉咙深处滚动着沉闷如雷的低咆,那双妖异的竖瞳死死锁住前方林地入口。
王座下立时跃出一名自告奋勇的小妖将,手持一杆红缨长枪,身形如电,疾射向林外“迎客”。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那小妖将连同厚重的木门碎片,如同被巨锤轰击般,化作一道残影炮弹般倒射而回!眼看就要砸入妖群,斜刺里一道身影腾空而起,挥动兵器硬生生将其从半空截落、砸入地面。
烟尘弥漫处,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提剑步入,青衫磊落,剑锋寒芒流转。他身旁跟着一名少年,面色微白,双手紧紧攥着身后背囊的带子,另一只手正急切地指向宝座方向,似在指认着什么。
大天师杜胜立刻会意,目光如电般射向宝座之上,朗声道:“姑娘!此地凶险诡谲,绝非久留之所,速随我离去!”
“又是你这老头!”王皓齿紧咬,周身光焰明灭暴涨,怒火几乎凝成实质,直指杜胜:“口口声声说是救我,实则不过是将我从一座囚笼,移入另一座囚牢!”
“我真心救你,绝无半分歹意!”杜胜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满口谎言!”王的控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羞愤,“那日你……你捏得我好痛!”
此言一出,猛虎的咆哮陡然拔高,震得四周林木簌簌发抖!白鹿亦是怒目圆睁,巨大的前蹄猛然践踏地面,轰隆巨响中,坚硬的岩石如蛛网般碎裂,碎石如箭矢般激射向杜胜二人!
杜胜手腕一抖,掌中宝剑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寒光剑幕,“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将袭来的碎石尽数格挡、绞碎。
“明明是初次使用我,却那般粗暴蛮横,毫无半分怜惜!”王的声音陡然转低,光芒也随之黯淡,一只玉手捂住心口,眼角似有晶莹闪烁。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猛虎彻底暴怒,周身妖气冲天,巨爪再次猛踏大地!这一次的力量远超先前!
轰隆——!
整片山谷林地剧烈摇晃,如同地龙翻身!狂暴的气浪以猛虎为中心轰然炸开,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两侧离得稍近的群妖如枯草般被掀飞,几个修为浅薄的小妖甚至在空中就被这恐怖的力量撕扯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杜胜脸色微变,一个旋身将少年完全护在身后。手中宝剑舞动得更疾更快,剑光泼洒,形成一道坚韧的气墙,将足以开山裂石的冲击波和裹挟其中的山石巨木强行劈开、震散。少年死死抱住杜胜的大腿,在狂风骇浪中勉强稳住身形。
“这姑娘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杜胜在狂风中须发皆张,剑光如龙,奋力斩开一道道风刃。
那被劈开的风刃余势未消,依旧锐利如刀,嗤嗤作响地削断了周遭数棵合抱之木。
“天下恶徒四起,百万黎众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杜胜的声音穿透狂风,字字铿锵,“我奉天子令巡游四方,只为找寻能改变这一切的力量,你便是这命途中的一员!你便是天子轩辕所描绘的盛世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说话间,他剑势陡然一变,不再被动格挡,而是开始引动天地灵气。可那股庞大灵气沿着剑锋瞬间涌入丹田时,本就破烂不堪的灵台便开始摇摇晃晃,一口鲜血从他肚里翻出涌上喉咙。
咔嚓!
仿佛琉璃碎裂的脆响在杜胜体内响起!
他浑身剧颤,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一口压抑已久的、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浓稠鲜血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声狂喷而出,在身前的地面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少年郎急忙上前,却被天师拦住。
王稍稍歪了下头,眉头紧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字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天子?天子轩辕!”
“呼......呼......”杜胜拄着剑,身体佝偻,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灵台,带来钻心的剧痛,鲜血仍不断从嘴角溢出。
王死死盯着杜胜,眼中怒火再次升腾,却比之前更加冰冷刺骨,她一字一顿地厉喝道:“又是他!若不是因为他,太一那小子又岂会囚我万年又是他万年!”
这声控诉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时光,充满了不甘的怨毒。
猛虎铜铃般的巨眼凶光大盛,无需王再下令,它早已按捺不住杀意!血盆巨口张开,一道凝聚着极致锋锐与毁灭意志的金白色吐息,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喷薄而出。
大天师顾不得自身伤势,剑尖划出一道苍白轨迹,清越的剑鸣直冲云霄,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气撕裂混乱的气流,与金白色的吐息狠狠撞在一处!
轰——!
刺眼欲盲的光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席卷开来!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犁,将地面硬生生刮去一层!余波狠狠撞在白鹿及时张开的翠绿色防御结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而那些未能处于结界庇护下的倒霉小妖,则惨叫着被气浪撕碎、掀飞,化作漫天血雨。
光芒散去,烟尘弥漫。
大天师杜胜单膝跪地,全靠那柄插入泥土中的宝剑支撑身体。
他剧烈咳嗽着,每一次都带出大口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破烂衣衫。
那件老旧的、破烂不堪的道袍已被尘土和血水浸透,狼狈不堪。
他本以为自己能支撑的更久,却未料到这具历经沧桑的躯壳,连同那千百年来不断加固、修补的灵台,竟已腐朽脆弱至此。
他能清晰地“听”到体内灵台不断崩裂的“咔嚓”声,那象征着修为根基的宏伟殿堂,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垮塌,将他连同毕生修为一同埋葬。
白鹿微微抬起优雅的头颅,清澈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它细声向王禀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场中:“王,此人内里早已伤痕累累,油尽灯枯。方才那等反击,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催动个四五次,其灵台必将彻底崩塌,修为尽丧,形神俱灭只在顷刻之间……”
斑斓猛虎喉咙里滚动着嗜血的低吼,利爪深深嵌入地面岩石,刨出深深的沟壑,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森白的獠牙,庞大的身躯微微伏低,积蓄着下一次致命的扑杀力量,目标直指那已无还手之力的老者。
然而,王却缓缓抬起了手臂,拦在了猛虎身前。
她周身那因愤怒而燃烧的炽烈光焰,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重新化作那温润却更显深邃的柔光。之前的怒火仿佛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的玩味。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山谷入口处那两个贸然闯入的家伙,重新坐回了那龙木下高耸的王座。
她优雅地盘起洁白如玉的双腿,一手支住,轻轻抵住脸颊,声音中带着一种慵懒的嘲弄:“瞧瞧汝,为天子轩辕卖命,落得个什么下场?他那个人啊,我最是清楚不过了……”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某些细节,“虚伪、自大、自私自利,吃饭的时候还喜欢抠脚,呵!”
王冷笑一声,带着十足的鄙夷。
她随意地招了招手,便有一只灵巧的猴妖捧着杯盏上前,杯中是某种不知名鲜果榨取的琼浆。
她接过玉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角沾染的果肉残渣,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带着果香的酒嗝。
这毫无仪态的动作反而让她更加快意,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瞧见没?没了那些家伙指手画脚,我如今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黄帝轩辕……已经死了。”杜胜的声音低沉而突兀地响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王座之上,姑娘脸上那肆意张扬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下意识地追问:“……真的?他……怎么会死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小巧的舌尖无意识地探出红唇边缘,被贝齿轻轻咬住。她悬在王座边缘的双足不停晃荡,长长的睫毛如受惊般快速扇动着,口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呢喃:“怎么会……死了呢……”
大天师喘息着,语气复杂地回应:“是啊,那么伟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了呢?”话语中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王座上的姑娘缓缓地、慢慢地收拢了双臂,将膝盖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她将那张散发着柔光的脸庞,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之中。
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如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这股自心底沉寂了两万四千年的悲痛,通过她所掌握的权柄,在两万四千年前那被称作“均天律”的权柄,清晰地传递到在场每一个生灵的心底。
大小群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它们无法理解,为何它们至高无上的王,会为了那个囚禁她万载的人类如此哀伤?但这股弥漫开来的悲伤是如此真切,如此深沉,让它们本能地感受到这份痛楚源自王的真心。
少年郎紧紧拽住天师腿边那早已破损不堪的布条,仰望着宝座上哭泣的身影,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杜胜似乎感受到了少年心中的疑问,他艰难地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她……她本身并无多少战力……方才那等威势,全是她这扭曲平衡法则的权柄在作祟……”他见少年眼中困惑更深,喘息着解释道:“每个人生来便有着一项独一无二的神通,而那姑娘便是能让如你这般未经过修炼之人也能与那些修行了数百上千年的人有一战之力!”
少年闻言,似有所悟,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那仍在悲泣的、光芒黯淡的王,心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漆黑的乌鸦立足在那胡乱倾倒的枯枝上,用它们的喙不断拨动了自己那柔顺的羽毛。
它们亲眼目睹了一场屠杀,望见那高大的兽骨做成的门楼倒塌,窝居在深山隐居的部族被如碾死只蚂蚁那般轻松。
数百名武装起来的妖兵在那两人面前竟无丝毫反手之力,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除了将那副华丽的甲胄染上红色的鲜血,让那白衣女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外,它们便再没做成什么了。
就连那世代守护的封魔石都在这场战斗中被破坏,被那穿着玄铠的男子踩在了脚下。
———————————————————第九章 龙木(其四)
“金无错,你下手也太重了些……”冷月秋端坐于白马之上,素手紧握缰绳,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气,“百多人一个活口没留……”
“喏,这不是还有一个?”伴着玄铁甲片铿锵的摩擦声,金无错粗壮的手臂随意地抬起。他手里像提溜一只待宰雏鸡般抓着一个半人半兽的小妖,他瞥了一眼,语气淡漠:“哦,死掉了……”说罢,手腕一抖,将那小小的尸体如同丢弃垃圾般,甩在了焦黑的废墟之上。
“呵,”金无错环顾身后化为焦土的村落,残垣断壁间散落着巨大的兽骨,“没想到他们这般不经打,”屋舍在他身后燃烧劈啪作响,“我还没用力呢。”
他随手将枪尖刺入焦土,华丽的靴子踩在那块破烂的封魔石上。阳光照在他那血迹斑斑的玄铁甲胄上,紫藤花影从铠甲上折射而出,一头凶猛的苍龙虚虚实实,爬在他的肩甲之上。
“如何?”他转向冷月秋,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这一仗,我打得还算漂亮吧?”
冷月秋白了他一眼,清丽的容颜上罩着一层寒霜:“全然不知你在做些什么。一遇到妖怪,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撞了上去!刚才那些家伙,明明还是可以好好沟通的。”
她座下的白马似有所感,优雅地踱了一步,马蹄踏落之处,厚厚的冰霜瞬间蔓延开来,一道清晰的冰迹如同银蛇,蜿蜒刺入远处仍在燃烧的废墟深处,所过之处烈焰无声熄灭,只余下缕缕青烟。
“喂喂,冷月秋!”金无错覆面甲下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带着被质疑的恼怒,“明明是你亲口说他们不是好东西,我才这般拼命杀敌,如今却怪起我来了?”
“妇女儿童可算不得‘敌人’。”冷月秋不再看他,手腕轻抖,缰绳微拽。通体雪白的骏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朝着村外缓缓走去。
“啧!真麻烦!”金无错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马铠上华丽的装饰在颠簸中哗啦作响。
金无错不甘的说:“等他们拿起武器闯入关内烧杀劫掠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了。”
冷月秋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冷:“……我只希望你能在到达下个部族时不要像前两次那般冲动。”
金无错在前方纵马疾驰,手臂往上随便一挥,满口应承:“都听你的!”
两匹骏马一黑一白,从山林间急驰而过,渡鸦惊起而四散,仿佛是在前方引路。
那洞天小福地之中,当王的哭声渐渐消去,杜胜厉声喝道:“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怒斥:“无礼!”
一只苍白硬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呼啸,自王座之下猛扑而来,直取杜胜头颅!
杜胜反应快如闪电!只见他手腕一抖,那柄剑就化作一道寒芒,后发而先至,精准无比地向上撩去!
嗤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将那不自量力的小妖将,连同它那身坚硬的甲胄,硬生生从中间斩成了两段!腥臭的污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雨点般洒落!
“放肆!吼!”斑斓猛虎被彻底激怒,庞大的身躯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巨弓,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王座之下,数千群妖被这血腥一幕和虎王的怒意点燃,纷纷亮出獠牙利爪,发出充满敌意的嘶吼咆哮,妖气冲天而起,如同沸腾的怒潮!
猛虎那双妖异的竖瞳死死锁定杜胜,喉咙里滚动着毁灭的低吼:“好大的胆子!王已允尔等暂且活命,竟这般得寸进尺!”
血盆巨口再次张开,毁灭性的金色吐息如同熔化的太阳,瞬间凝聚成形!然而,这一次杜胜并未选择正面对抗。
他早已敏锐察觉到猛虎的攻击轨迹,在吐息喷薄而出的前一个刹那,身形便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飘移而去!
轰!
金色的毁灭洪流擦着杜胜的残影轰然砸落!大地剧烈震颤,瞬间被熔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焦坑,溅射出的狂暴能量光束如同失控的金蛇狂舞,险险擦过附近的林木,几棵古树瞬间被点燃,腾起熊熊烈焰!
烟尘弥漫中,杜胜的身影再次清晰。
他手中的宝剑如闪电般贴着地面一掠而过!
咻咻咻!
剑锋所过之处,无数碎石如同被强弓劲弩激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射向正从侧翼包抄涌上来的群妖前锋!
“呃啊!”
“我的眼睛!”
惨叫声、倒地声顿时响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小妖被这碎石打得筋断骨折,头破血流,攻势为之一滞!
猛虎前爪深深嵌入岩石,庞大的身躯再次伏低,如弓弩般蓄势待发。
白鹿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无数藤蔓从地下极速穿行,在那涌上去的群妖面前结成一堵墙壁。
刀剑打上却发出钢铁碰撞的声响。
杜胜再次拉开了距离,那白鹿却睁开了眼睛,眸中如百花缭乱。
“够了,这绝非待客之道。”猛虎与群妖听罢略显茫然,那猛虎喝道:“你说什么?他杀了我数名部下,又几次三番惹怒了王,这等罪过难道也能饶恕?”
“不过是误会一场。”白鹿异常冷静,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轻轻扫过王座之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姑娘虽已止住悲泣,却依旧低垂着头,毫无反应。
更关键的是,白鹿能清晰地感知到,由王所散发出的笼罩了王城的光芒,那股可以平衡一切的力量正逐渐从他们体内剥离。
“这位天师跋涉而来,其意非在与我等争斗。”她转向杜胜的方向,“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带走王。可惜……”白鹿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此愿,终难实现。”
“呵!”藤墙之后,传来一声冷笑。
他一步踏出,身影自藤蔓缝隙间显现,眼中仿佛有金色的火焰在跳动,近乎实质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影般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王城!数千大小群妖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所慑,心中本能地涌起恐惧,连咆哮声都弱了几分。
“你想说我……没有这个实力吗?”杜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妖怪的心头。
白鹿平静地注视前方,她早已通过龙木扎根大地的根系,连接了方圆六百里内所有的草木生灵,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感知之网。
眼前这位天师体内灵台崩裂、道脉淤塞的惨状,瞒不过它的感知。然而,那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那深不见底的潜力,都让白鹿明白,若真逼得此人玉石俱焚,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猛虎被杜胜气势所激,妖气再次升腾,利爪刨地准备不顾一切扑杀之时,一道清晰、冷静的意念直接传入他那狂暴的脑海。
猛虎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惊疑地看向白鹿。
“方才我借龙木伟力,连通了这方圆六百里的草木。”白鹿的意念快速而清晰,“我看看得分明!此人身负重伤,灵台将倾,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困兽犹斗,其锋不可摧!若真逼他搏命,纵使你我联手,亦难对敌。整座王城连同那被世代君王守护了千万年的龙木都将被毁,到时你我的罪过就比天还大了。”
猛虎眸中中闪过一丝挣扎和难以置信:“难道就此放过他?他杀了我们那么多部下!还几次三番冒犯了王!”
“非是放过,而是权衡。”白鹿的意念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智,“王位本身就是用来镇压龙木下关押的邪魔,并维系此地平衡的‘位格’!无论是谁坐上去,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即使那被逐走的‘赤阳帝金王’卷土重来,结果亦然!况且还有封魔石的存在,即使王位暂时空缺,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何必为了一个刚坐上王位不过几日,且只图欢乐的王去招惹一个你我根本无法对抗的敌人呢?今日留一线,他日若我等离开这方寸之地,踏入那广袤人间,或许……还能借此情分,寻得一丝庇护。”
猛虎沉默了,狂暴的妖气缓缓收敛。
白鹿的话,如同冰冷的山泉,浇灭了他心中那股狂躁的火焰,却也让它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原来如此……”猛虎的意念带着一丝恍然,但随即又涌起了新的惊疑:“那……那个小鬼?!他是什么时候……”
他巨大的竖瞳骤然收缩!
这才骇然发现,那个一直跟在白胡子老头身后、抱着背囊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
猛虎下意识看向王座,但见王仍旧在哪里蹲坐,呜呜咽咽的声音愈来愈小。
白鹿看得到大天师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不断流失,她心中了然,姿态却放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为难:“大天师的本事,我等已然领教,深感钦佩。只是……”她巨大的鹿首转向那高耸的龙木之上,语气显得诚恳,“天师欲带我们的王离去,前往另一处所在,此举……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有失厚道了。”
猛虎虽心中不满,却也立刻领会了白鹿的意图,压下对那少年的惊疑,顺着白鹿的话,发出低沉而充满“忠诚”的咆哮:“正是!王虽莅临此地不过数日,却对我等恩泽广布!为臣者,岂有坐视君主被强行带走而不管之理?此乃大不义!”
杜胜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尊大妖,嘴角忽然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并未再强撑气势,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将手中宝剑随意地往身旁地面一插。
剑身没入土中半尺,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就在这遍布碎石的山坡上,直接坐了下来,姿态甚至带着几分放松。
他慢悠悠地抚摸着花白的胡须,声音恢复了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二位不必心惊。当今天子轩辕,仁德布于四海,倡导万灵和谐共存。只要尔等安守本分,不生事端,纵然此地无‘王’,也绝不会有灾祸降临。此处西方天地,虽凡事皆须遵循日月王庭的令法,但那王侯却与我是忘年交,千百年的好友!区区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天师误会了。”白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她那双百花缭乱的眼眸,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我等所忧虑的,绝非仅仅是王的存在与否……”她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动,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那高耸的王座,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毕竟……”
白鹿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用一种带着后知后觉的惊愕语气说道:“……毕竟,您身边的那位少年,似乎已不知用了何种通天手段,将我们的王……‘请’走了?”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什么?!”猛虎第一个发出难以置信的咆哮,巨大的虎头猛地转向王座!
数千大小群妖也齐齐顺着鹿灵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由巨大花岗岩削切而成、爬满古老藤萝的巍峨王座之上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什么王的身影?
猛虎惊道:“怎么回事?!明明刚刚还端坐在此,怎么一眨眼就不知去处了?!”
群妖中瞬间炸开了锅!惊疑、恐惧、愤怒的吼叫声响彻山谷!它们茫然四顾,试图寻找王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那少年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杜胜呵呵一笑,似乎知道了什么,颇为得意的说:“看来那少年郎觉醒了某种不得了的神通,连你我都不能察觉到其行踪。”
整个林中王城陷入了一片混乱的哗然!
“找!快给我把王找出来!”猛虎狂怒地咆哮着,巨大的声浪震得山石簌簌落下。
他庞大的身躯焦躁地在原地踱步,利爪将地面刨出深深的沟壑,却根本无从追踪。
他看向那镇定自若的白鹿,心急如焚。
整个洞天小福地,除却他们姐弟二人,以及那赤阳帝金王外便再无人知晓王存在的意义。
群妖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王座周围乱窜,翻找草丛、探查树冠,甚至有些小妖慌不择路地撞在了一起,场面一度混乱。
“完蛋了!”鼠妖发狂大喊,脸上的肉却突然陷了下去,接着整个短小的身子便瞬间飞了出去。
一条藤蔓好似钢鞭挥舞,把那些个胡乱叫喊、引发骚乱的妖怪纷纷抽倒在地。
白鹿静若处子,那些从她身上生出的无数藤蔓在收拾完妖群间的骚乱后,便迅速刺破了龙木那如鳞甲的外皮,然后接入其中。
龙木,那棵望不到边际的神树,本如泰山般扎根谷地。如今,在王离开了王座的此时,根下的土也开始了松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将这棵无比巨大、巨大到难以复加的古树向上方顶去。
就在那底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时,白鹿身上生长出的藤蔓接上了那棵古树,一股股的力量仿若无穷尽般,将那那棵即将脱离大地掌控的龙木强行按压了回去。
王被那少年“带走”了,带离了这个因烛龙之眼而永恒白昼的洞天小福地。
杜胜依旧坐在原地,仿佛一个看戏的老翁。
他微微闭目,似乎在调息,又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他体内的灵台崩塌得更快了,剧烈的痛楚让他额角都不禁渗出冷汗,但嘴角的笑意却未减分毫。
他知道,那少年成功了。
在他提出这桩不切实际的设想时,大天师狠狠地嘲讽了他一顿。想在两名大妖和数千名妖物的注视下不动声色的接近并挟持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今,只是听杜胜说起了“神通”这种每个生物都天生拥有的特殊能力后,那股神奇的力量便从少年的心底自然而然的觉醒了。
虽然不知道他觉醒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能力,但他确实带着那姑娘,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消失在了这片洞天之中。
与之一并的,还有那白鹿始料未及的事情。
“因为你们的肆意妄为,现在……灾难开始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第十章 龙木(其五)
“万年又万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白鹿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沧桑与沉重。
无数粗壮坚韧的藤蔓如同活物般从她苍翠的体表疯狂生长、蔓延,深深扎入大地!
黄黑色的地表以肉眼可见的的速度变得干涸、开裂,连同周围的草木也迅速失去了生命,变成一棵棵枯死的老木。
磅礴浩瀚的地脉灵力被强行抽取,顺着那藤蔓汹涌灌入白鹿体内,再被它转化为强大的压制之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棵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拔根而起的参天龙木!正因如此,白鹿那巨大的身躯在动荡的山谷中却依旧稳如磐石,成为混乱中唯一稳固的支点。
“王,对于我们而言,仅仅是维系此地平衡的一个‘工具’,”白鹿的目光扫过那空空如也的巍峨王座,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任谁来坐,本质上……并无区别。”
巨大的鹿首转向杜胜,那双百花缭乱的眼眸仿佛映照出了遥远的过去:“万年之前,当此地还被无穷无尽的烛阴之气浸染、万物扭曲异化之时,曾有一人孤身降临。他抬手间,污浊死气便如潮水般退散;挥手处,异变生灵重归清明……那金光披拂之下,威仪如天神降世。”
“东皇太一?”杜胜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龙木根基处越来越剧烈的异动,那里仿佛有某种极度邪恶的存在正试图破土而出!他眼眸中的金火疯狂跳动,捕捉着每一丝不详的气息。
“正是。这片得以苟延残喘的洞天小福地,便是东皇太一的手笔。”白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方才封印破开的瞬间,我嗅到了一股纯粹的、令人作呕的邪恶!”杜胜的声音带着寒意:“想必东皇是要借助这里无穷尽的庞大灵力来镇压那龙木下的怪物,至于为什么是‘镇压’而不是‘抹杀’,我想东皇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白鹿沉重地点点头:“那是被烛阴之气彻底侵蚀、异化严重到连东皇太一都无力逆转的存在。而东皇降临之前,它自号‘狱百屠幽主’,凶威滔天,方圆千里内无人不惧。东皇太一并没有杀死他,而是借此地龙脉伟力将其强行镇压于龙木之下。为防其脱困,更在龙木前立此王座,设下永恒的‘位格’。第一位王,便是‘赤阳帝金王’!一头心怀苍生、甘愿自我牺牲的大妖。”
猛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唏嘘,接过了话头:“可惜,一万年的枯坐煎熬,足以磨灭最坚韧的意志!赤阳帝金王的神智早已破碎不堪,留下的,只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腐朽躯壳,以及……被漫长孤寂扭曲成的、极端的自私自利!”
“后来,第二位王来了。”白鹿继续道,语气复杂,“她一知晓这王座乃东皇所设,便立刻以雷霆手段,逼令那早已奄奄一息、不知何时就会断气的赤阳帝金王滚下王座,腾出位置。”
杜胜心中不悦,这些妖怪并没有对那姑娘说出实话。他看着山谷中因王不知所踪而愈发混乱、哀嚎的群妖,沉声问道:“那此位格既如此轻易便可交接,为何不再找一人?而且,这万年来你们就没想过什么对策吗?”
白鹿摇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若真这般简单,东皇又何须设下那苛刻的‘规矩’?欲承此位,必先心甘情愿!一旦坐上王座,不仅肉身永锢其上,连其精神意志,都将铭刻于支撑起此地的烛龙之眼上,直到下一位心甘情愿的王接过位格时才能解脱,此乃东皇拟定的无法违背的规则!”
猛虎有着一丝后知后觉:“那少年觉醒的神通……竟能违背东皇定下的‘规则’吗?强行将王带走?”
“可能却是如此。”白鹿的声音带着一丝洞察的清明,“可还记得父辈曾说过‘东皇于龙木根系延伸的天地人三才方位,各置了一块封魔石,用以辅佐王共同镇压狱百屠幽主’。正是这三枚封魔石的存在,构建了稳固的三角阵势。”
猛虎巨大的头颅猛地一点:“记得!父亲曾说,只要有这三块封魔石在,纵使王寿终正寝,其阵势亦能维系百年不变,足以支撑到下一个心甘情愿成王的家伙出现……可如今……”他环顾四周,天空灰翳更浓,大地震动愈烈,龙木深处传来的邪恶尖叫越来越清晰,“王一消失,异变却立马滋生!这只能说明……”
“封魔石已被毁了!”猛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不是说每块封魔石,都由一个隐居的强大部族严密看守吗?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
猛虎的咆哮在山谷中回荡,带着恐慌与愤怒。
他无法理解,但白鹿却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方才我已通过龙木探查清楚了,是人类!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类,一男一女,破三寨、毁封石。行径精准、狠辣!他们是你引来的吗?大天师?”
白鹿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凶狠神色!与此同时,猛虎庞大的身躯猛地弓起,如同被拉扯到极限的硬弓,脊背高高隆起,根根毛发倒竖如钢针!毁灭性的妖气如同沸腾的岩浆般从它体内爆发出来,锁定了杜胜!
喉咙深处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咆哮!
“是我错了……”白鹿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和冰冷的自省,“不该妄图与你们人类交好,奢望什么‘人情’。”
猛虎得到白鹿的意念确认,再无迟疑!
他庞大的身躯不再踱步,而是如同移动的山岳,裹挟着滔天怒焰和腥风,一步一步,沉重而充满压迫感地向杜胜逼近!
每一步落下,地面都随之震颤,碎石跳动!那低沉的、毁灭性的咆哮,如同死神的丧钟,在杜胜耳边回荡!
白鹿则高昂起她那优雅而威严的头颅。
随着它的意志,那些原本因魔气爆发而混乱不堪、四处逃窜的小妖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和驱策,竟迅速恢复了秩序!它们眼中虽仍带着恐惧,却更多是被白鹿意志点燃的决绝与疯狂!无数妖兵重新捡起武器,如同潮水般从白鹿巨大的身躯两侧涌出,迅速结成森严的阵势,刀枪如林,妖气连成一片惨绿的阴云,将杜胜所有退路彻底封死!
“不过,事已至此,悔之晚矣。”白鹿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更深的绝望与决断,“狱百屠幽主一旦彻底现世,这洞天福地将首当其冲化为死域!继而烛阴之气将再次外泄,席卷人间,亿万生灵涂炭!苍生何辜?!”她巨大的鹿眼死死盯住杜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迫:“大天师!你既能为了天子轩辕那虚无缥缈的‘理想’,甘愿舍弃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那么此刻,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阻止这场滔天浩劫,”白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后的审判:“就请你……接过这‘位格’,坐上那王座!以你残存之躯,永镇此魔如何?”
杜胜拄着剑,艰难地从布满碎石的地面上缓缓站起。
他枯槁如树皮般的手,紧紧按在冰冷的剑柄之上。
面对步步紧逼的猛虎,面对结成战阵的数千妖兵,面对白鹿那悲天悯人却又冰冷无情的逼迫,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充满嘲讽与无尽悲凉的冷笑!
“呵呵呵……”笑声在死气里弥漫,在这群妖环伺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
“即使我此刻坐上那冰冷的石座,”杜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刺入他们心中,“又能换来多久的苟延残喘?一万年吗?那这一万年之后呢?”他猛地抬头,眼中金色的火焰仿佛要焚烧这片虚伪的天地,怒发冲冠,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是不是又要去寻找那些敢为天下牺牲的义士,在这如同牢笼般的王座上用性命去换取下个一万年的‘平和’?用永无休止的无意义牺牲,去‘延缓’那注定会到来的灾难!这不是东皇镇压邪魔的初衷……”
大天师摇摇头,认为他们终究不过是一群妖物。即使靠修行获得了不亚于人类的灵智,有些事情却始终想不明白,无名的怒火便在此刻爆发了!
他突然剑指白鹿与猛虎,还有那空荡荡的王座,厉声质问,声震四野:“东皇太一之所以不将其消灭而是镇压,是因为这个邪魔决不能由祂亲手除掉!那样的话,你们便无法获得足够的智慧和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家园和族人。所以东皇太一才留给了你们一万年的时光,可你们却只想着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虚度万年光阴、一拖再拖!”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碎石尽成齑粉!周身残存的道力疯狂燃烧,形成一道微弱却无比决绝的金色光焰,硬生生逼退了猛虎那滔天的妖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我想东皇比你们更清楚!东皇太一想消灭他只在弹指间,然而若是他离开后又出现了新的强敌呢?难道还要让东皇太一从九天之上亲自下凡降妖?或是去求助他人?王侯?还是天子?”
大天师怒斥群妖,声音如同裹挟风雷而过:“一万年!足以让一个文明更迭数次!而你们却浑浑噩噩虚度光阴!时至今日仍想着依靠外力,而不自救!真是无可救药!”
“他……他说的……好像还有点道理啊……”妖阵之中,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迟疑地响起。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对啊……这一万年来……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吃!喝!玩乐!”
“生活在如此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反倒……反倒不思进取了?那我当年千辛万苦考入王城,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他们根本就没想过真正的对策!他们只是在骗我们!”
窃窃私语迅速演变成了不满的喧哗!
越来越多的妖怪脸上露出醒悟和愤怒,开始丢弃手中的武器,转身欲逃,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即将化为地狱的洞天福地,另寻生路!
“呜哇啊啊啊!我……我怎么动不了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放开我!!”有小妖惊恐地挥刀砍向突然缠上身体的翠绿藤蔓,刀刃砍在上面却只迸出几点火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藤蔓却纹丝不动,反而越缠越紧。
白鹿缓缓昂首,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竟燃烧着冰冷而疯狂的火焰。
她的声音带着怒意,一字一顿道:“一个……都不准走!”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刹那!
数道撕裂空气的锐响便破空而至,猛虎蓄势已久的爪击,角度刁钻狠辣!
杜胜重伤之躯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线。
剑光泼洒,挡下了大半,却仍有一道凌厉无匹的爪风突破了防御!
噗的一声,热血飞扬!
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出现在杜胜的腹部!鲜血染红了他破旧的道袍!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吼——!!”猛虎庞大的身躯借助龙木虬结的枝干猛地一蹬,如同金色陨石般从半空中直扑而下!利爪撕裂空气,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杜胜强忍剧痛,将剑横于身前,硬生生格挡住了这泰山压顶般的扑击!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杜胜脚下地面寸寸龟裂!他借着巧劲,剑身一旋一引,竟将那庞大的身躯猛地甩向一侧!
虎煞利爪深深犁入地面,稳住身形,发出愤怒的咆哮:“这几千年来!我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
轰隆隆隆!
就在这时,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动静都要恐怖、仿佛大地心脏被捏爆的巨响,猛地从龙木根基深处炸开!
这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突兀,瞬间打断了虎煞的怒吼和所有纷争。
虎煞反应极快,巨大的竖瞳猛地收缩,毫不犹豫地放弃杜胜,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金影扑入混乱的妖群!他巨爪横扫,将四五个躲闪不及、挡在路径上的倒霉小妖如同扫垃圾般拍飞出去!
目标正是那棵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挣脱大地束缚的参天龙木!
“啊——!”
那几个小妖惨叫着撞在了龙木巨大的树干上!
这时诡异的事情便发生了。
他们的身体刚一接触那鳞片状的树皮,就像被无数双手给牢牢抓住。
肉身的挣扎瞬间停滞,饱满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皮肤逐渐失去光泽,毛发开始脱落。仅仅一个呼吸间,那几个活生生的妖怪就被吸干了所有生命能量,化作几张轻飘飘、皱巴巴的妖皮,软软的从树上滑落。
而吸收了这些生命能量的龙木,巨大的树干上闪过一层不祥的暗红色光晕。那高高翘起、裸露在外的根须仿佛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往地下扎回了几分。
地底深处,便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这样更快!”猛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毫不停歇,巨爪再次探出,又抓向几个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的妖兵!
“你疯了!”
“快放开我们!”
那些尚有战力的妖将们目睹同袍被当作养料牺牲,目眦欲裂。
即使身体被白鹿的藤蔓束缚,强烈的求生欲和愤怒也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们开始自发地、不顾一切地向那头索命的猛虎发起攻击,用尽了生平所学!
各种妖法、兵刃的光芒如同暴雨般砸向那头金色的巨兽!
“我们并非没有思考过破局之道……”白鹿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竟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此刻,整个山谷林地已有大半化为死寂。
所有的灵气,连同草木、鸟兽乃至部分小妖的生命力,都正通过那些连接大地的巨大藤蔓,被疯狂抽取、汇聚,最终如百川归海般涌入那棵维系着最后平衡的龙木之中,强行维持着它表面的“茂盛”。
这景象,如同在给一个垂死的巨人强行输血,维持着它最后的回光返照。
“只是……这唯一可行之策,代价太大。”白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力量的透支,还是内心的挣扎,“赤阳帝金王……那个腐朽的老狗,在听闻我的计划后,竟将我狠狠训斥了一顿!我不明白……用少数……换取多数生存的机会,又有什么错?”
“所以在那姑娘出现时,我才会故意去引导她。”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被藤蔓缠住的小妖中,又有几个身体迅速干瘪,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彻底化为了枯槁的皮囊。
“看到了吗,大天师!”白鹿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鹿眼死死盯住重伤的杜胜,声音因激动和某种偏执而变得尖利,“龙木下的躁动被压制下去了!这证明了我的选择没有错!想彻底镇压狱百屠幽主的答案就写在了这里!”
她高昂起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东皇早已将方法赐予了我们!而那老狗却死活不肯相信!”
话音未落,白鹿周身绿光大盛!那些连接大地的藤蔓如同无数条贪婪的巨蟒,疯狂地扭动、膨胀!抽取力量的速度陡然提升了数倍!
嗡——!
整个洞天福地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抽干了超过一半区域的最后生机。
肉眼可见的,以白鹿为中心,一片浩瀚的、令人心悸的灰白色死域,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山石化为齑粉,流水瞬间枯竭,草木连灰烬都未能留下便彻底消失。
空气中浓郁的灵气被抽取得点滴不剩,只留下那令人窒息的、纯粹的虚无与死寂!
这股庞大的生命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藤蔓,汹涌澎湃地灌入那棵龙木之中。
而后者却好似无穷尽的深坑,即使灌注了如此庞大的数量下去,却只让那龙木复正了半分!
“怎么会这样!”
紫色的妖气从龙木内部溢出,接着一道黑色的火焰沿着龙木的躯干直冲云霄,最终从树顶爆发而出!
游曳在周围的鲸群还未来的及反应便被那股火焰吸干了能量,瞬间化作一具具庞大的骨架从天上砸落。
而那头巨大的龙王鲸躲过了这致命一击,然后迅速而精准的吐出一道足以遮盖半个天空的湛蓝色吐息!
那股黑色火焰中却跳动着金色的光芒,将那股吐息中的能量连带着那头龙王鲸一并吸收。
黑色的火焰冲出龙木数千米后方才缓缓停下,黑色与金色汇聚成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顷刻间,被那阴影所笼罩的区域瞬间便燃起了黑色的火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