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终于要走向终结，就在今晚。

我身处的住宅位于这座高层大厦之上，在落地窗前向外望去，视野很是开阔，我因此得以完整目睹着我们的城市的最后一天。

全城的人都在撤离，前往政府预备好的避难所，但实际上，那只是一般的防空洞罢了，不仅远远装不下这么多人，也根本抵御不了将要面临的灾难。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象，突然回忆起了这里一天前的景象，回忆与我所见之景冲撞着，窗外俨然已是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座大厦之下，数十万人正试图向避难所前进，还有数不清各怀目的的人正尽可能的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平日里那些车道从未如此拥堵过，街道上也是人山人海，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发现一座城市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秩序的崩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有人在哄抢物资，有人在互相宣泄平日未曾释放的怒火，更多的带着家人、行李艰难的向着避难所前进着。根本听不清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也许是哭喊、求救，也许是争吵、怒吼……还有疯狂的鸣笛声，它们与浓烟、火焰一起，将我脚下的这座城市拉入了活地狱之中。

我的眼前是暮日的晖光，不再温暖，不再神圣，而是冷酷的血红，给这座即将迎来毁灭的城市染上了最无情的颜色。但用不了多久，它也会被夜的黑暗所吞噬，亘古如此，只是今夜也许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后一次了。

几道黑影急速掠过我的脸，我看到了，那是几架战斗机，它们逆着人潮前进的方向飞去，我大概能猜到它们想要干嘛。但这恐怕只是徒劳。就算我早一年，甚至十年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并成功警告了人们，我们也没有翻盘的机会，它不是以我们的力量能够抵抗的。

    我没有加入逃难的队伍，根本逃不掉。这座大厦的人基本上都撤离了，离开时有人切断了电力供应，但我们还有自备的家庭发电机，我们在这里可以避开街道上的混乱，还有那些暴徒，这里很安全。早一些时候，我的妻子也试图让我们跟其他人一起撤离，虽然她也知道避难所根本没用。我费尽艰难才说服她不要这样做，我不想让我的家人在天灾之前死于人祸，外面远比室内要危险的多——一些疯狂的家伙开始四处开屠杀派对，在现场的军方对暴徒开火前，他们已经一路推进了好几个街区。

公共通讯早已崩溃，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们现在在哪里，但无论如何，他们也在劫难逃。如今我只想和我的家人一起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

我顿时警惕起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了。我的妻子从厨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困惑。我示意妻子不要过来，然后慢慢向门靠近。

敲门声再次响起。咚，咚，咚。节奏缓慢，力度适当，似乎门外的人一点都不急躁。我低声询问门外的人的身份。

门外的人让我说大声一点，他们听着不是很清楚。我听出来了，我知道他们，一对老夫妇，我有时会在回家时看见他们，只不过并没有打过招呼。

既然我在的话能不能别让他们一直站在门口？他们这样问我。

他们也是拒绝撤离的住户，因为行动不便不适合这样的奔波，他们这样告诉我；但是他们想找人一起吃晚餐，就试着去找那些还在这里的人，所以我们成了最适合的一家。

    我们还是接受了他们的请求，就在我们家吃。我们都出奇的冷静，一起准备朴素的晚餐。但是多荒诞哪，外面的人在疯狂逃命，而我们正在为晚餐花时间，那对老夫妇甚至还在若无其事的和我们聊家常！如果不是异样感的提醒，我可能真的会忘了眼下的情况。我一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很快我就被他们的言谈吸引了，他们颇有经历，言谈有度，一点也不啰嗦拖沓，其中不时夹杂者我妻子对老妇人烹饪技术的赞叹。说实话我还是很高兴此时能有这么一场普通的聊天，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谈笑风生，从容自若，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聚餐。

在我们相聊正欢时，晚餐做好了，那是家庭厨房的菜肴。于是我们所有人都汇聚到餐桌前。老人自己带了一瓶酒，宣称这是他们珍藏的陈酿半个世纪的好酒。我打开了酒封，拿出家里最好的杯子为我们倒上酒，然后点起了蜡烛，照亮了因断电而有些昏暗的房间。

我与老人碰了杯，半个世纪前的佳酿流入我们的口中，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归宿。最后的一餐饭，算不上奢侈，不过绝对低调。

与我想象的不同，晚餐的气氛一点都不冷清，我们几乎忘记了现在的处境。老夫妇与我们畅谈往事，静静的烛光前，过去的岁月挣脱了时间的禁锢，再一次鲜活的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曾经光着脚在泥土上奔跑……

我们曾经潜入幽深的湖底……

我们曾经爬上了一棵树……

我们曾经在厨房烹饪着晚餐……

我们曾经看过一场电影……

我们曾经收到过礼物……

我们曾经去旅行……

我们曾经知道了爱……

我们曾经参加过葬礼。

我们曾经思索过去、幻想将来；

我们曾经有一段人生。漫长的人生、奇妙的人生、梦一般的人生……

……

也就如此了。今晚，一切都结束了。

饭后，我的妻子还是习惯性的打算洗碗，然后想了想，还是没有洗。老夫妇二人并没有久留，在谢绝了我送他们回家的建议之后，愉快的向我们告别，他们依旧是那么的坦然。

目送着他们的离去，这大概是我与他们的最后一面。他们不想把最后的时光浪费在去避难所的路上。

我又来到了落地窗前，我的妻子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街灯稀稀落落的亮着，但天空依旧是惨烈的红色，街道到处是燃烧的火焰，反倒比正常的灯光亮的多；密密麻麻的汽车仿佛从未移动过，人们依旧在朝着避难所前进。

我从身后轻轻地拥抱着她。

一阵噪音传来，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向天上望去。是一架小型直升机悬停在人群的上空，正用高音喇叭说着什么，我也听到了：因为避难所的人员容量已经过度饱和，避难所不得不关闭，所有还在室外的避难者都要回到家中等待政府下达的指令。

救命的方舟关上了大门，原本还在朝着同一方向前进的人群瞬间停滞下来，随后立即陷入了疯狂的混乱之中，那场面就如同被惊扰的蚁群，人们开始四散奔逃。有人朝着直升机伸出双手大喊着什么，可能是想让他们带走自己或自己的家人，但直升机全然不顾下方混乱的人群，飞走了。

我很庆幸，逃难的人没有靠近我们所在的大厦。最后的希望落空后，理性对于他们已经一文不值。我的妻子抓紧了我的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妻子忧伤地问我。我没有回答，而是吻了吻她的额头，她哭了。

其实，我们可以睡觉，在睡梦中悄然逝去，但恐怕只有安眠药才能让我们睡着了。妻子对我说，她只想这么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我也一样。我拿来了毯子、提灯和热茶，与妻子依偎在一起，一同守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个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的、天翻地覆的世界。

我们这样看了不知多久，直到一架战斗机从空中飞过，接着是三架、十架……还有更多的直升机尾随其后。它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我隐约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音，那是在很远的地方的某种生物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浓雾中的号角声一般，缓慢、沉闷的传了过来，还不时夹杂着一种令人慌乱的尖叫般的杂音。那声音虽然感觉离得很远，却从包括我们的头顶上方在内的所有方向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了。外面的天空一下子就暗了很多，就像是一下子步入了最后的黄昏，有什么极具大的东西来了。

爆炸的巨响从战斗机前进的方向传来，我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爆炸声，气浪震得落地窗发出了闷响。很快，更猛烈的巨响传来，这次就像是一阵钢筋水泥的海啸一般来势汹汹。瞬间，我下意识的搂紧了我的妻子，随后，冲击波立马到达，整栋楼是真的晃动了起来。无数的碎片混着滚滚尘埃冲着人群袭来，还在街上没有找到掩体的人被瞬间吞噬，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此刻天空一片乌黑，不时有几道亮光从黑暗中透出，像雷暴的夜晚一样。大大小小的金属残片从空中落下，让被浓烟覆盖的地面腾起火焰的闪光。我紧紧搂住妻子，几乎要喊叫出来。

地板开始剧烈地颤抖，破碎声、翻滚声不绝于耳，火一般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就是现在了。我的妻子啜泣起来，握紧了我的手。她看着我，眼中仿佛有千万句想对我说的话。我看着她的脸庞。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顷刻间，一阵及其耀眼炙热的白光刺穿落地窗，冲进了我们的家，我的妻子消失在我的眼中。

我爱你。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她说。

亲爱的，我也爱亻——

我们曾经光着脚在泥土上奔跑。

我们曾经潜入幽深的湖底。

我们曾经爬上了一棵树。

我们曾经在厨房烹饪着晚餐。

我们曾经看过一场电影。

我们曾经收到过礼物。

我们曾经去旅行。

我们曾经知道了爱。

我们曾经参加过葬礼……

我们曾经思索过去、幻想将来；

我们曾经有一段人生。仓促的人生、奇妙的人生、梦一般的人生……

……

……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