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蔡固邦:儒家长,宣传新儒学
益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高档优雅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微波炉,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点信用点,买一碗酒,——这是许多年前的事,北兰岛后每碗要涨到十个信用点,——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点,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便衣杨朱家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孔胜会的人,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此处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这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杨朱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微波炉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蔡固邦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蔡固邦是站着喝酒而穿儒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眉间的沟壑似是从未舒展过;脸是十分干净。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不像是纯正的儒服,似乎有些工业气息。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宣扬孔子,别人便从故纸堆里找出了“孔乙己”这个知名度极高的名字,替他取下一个绰号。蔡固邦一到店,所有喝酒的杨朱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听说你奏章还是没准啊!”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说什么孔教国教化了!”蔡固邦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一群墨者骂,指着鼻子骂。”蔡固邦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上疏不能算错……上疏!……上疏的事,能算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蔡固邦原来也得过功名,但终于没有出将入相,又不愿意放弃儒家;于是愈过愈窘迫,弄到将要求着人家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文笔,便替人家写书,换一点名声。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肯低头。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书的人也没有了。蔡固邦没有法,便免不了梭哈上疏,浪费纸张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蔡固邦的名字。
蔡固邦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杨朱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儒者吗?”蔡固邦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X大的位置也捞不到呢?”蔡固邦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蔡固邦,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蔡固邦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国之四维是什么?”我想,落魄成这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蔡固邦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晓得罢?……我教给你,记着!这都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将来为官的时候,总归要用的。”我暗想我就是个温酒的,这等事离我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当今也从不讲什么国之四维;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礼义廉耻么?”蔡固邦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国之四维我们新儒家还有别的讲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蔡固邦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蔡固邦。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蔡固邦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似是想起了什么,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蔡固邦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蔡固邦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孔胜会的人打了。”掌柜说,“哦!”“他总说什么新儒家。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跟孔胜会的人吵了。孔胜会的人,争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摇人,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引了官兵来。”“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还和孔胜会的人打着官司呢。”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二零二三年七月。(联盟X改)
最后于 2023-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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